前段時間,一則「汪曾祺紀念館疑似抄襲木心美術館」的新聞傳遍網絡。
而木心美術館館長陳丹青回應說: 一點都不好玩,它好笑...這是一個想象力的問題。
汪曾祺紀念館(左)與木心美術館(右)
作為木心的學生,陳丹青早年曾這樣評價木心:
「你不遇到木心,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可等到這麼一個人出現,你跟他對照,就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 我們沒有自尊,我們沒有潔癖,我們不懂得美,我們不懂得尊敬。」
離世后被模仿被封神的木心先生,生前卻帶有「 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皆可原諒」的落寞。
他曾被(ㄉㄚˇ)斷手指,在獄中用殘指無聲彈奏莫扎特,用米粒大小的字寫下65萬字的獄中筆記。
他形容自己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
在木心身上,我們不禁要追問: 理想,是可能的嗎?人,真的能用夢想抵御現實嗎?
「很多人的失落,是違背了自己少年時的立志。」
鐘鳴鼎食翩翩公子,卻用才華澆筑出最高貴的風骨
木心的一生,是徹頭徹尾理想主義者的一生。
1927年,木心出生在浙江烏鎮的一個大戶人家。
他從小家境優越,家里的吃穿用度,幾乎是宮廷氣派。
一次,家中傭人把明代官窯擺上廳堂,惹得木心母親一陣呵斥:
怎麼把明代的東西都拿出來了?!
木心童年照片(左二)
比起木心家中的那些宋瓷珍品,明代古董似乎真有點擺不上臺面。
但在「好精舍,好美食,好古董」外,木心的家庭教育更「好詩書」。
著名作家茅盾是木心的遠房親戚,藏書萬卷的茅盾書屋離木心家也不遠。
小木心常常從茅盾伯伯那里借來海量書籍,廢寢忘食地閱讀。
從希臘羅馬的史詩、神話,近代以來的歐陸經典,還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學,木心無所不讀。
多年之后,當木心在紐約給陳丹青等人開設文學課時,手中無資料參考,憑借的全是自己少年時代的文學記憶。
他驚訝地說: 「我以為你們都讀過,原來你們都沒讀啊!」
與木心海量的閱讀量相比,紐約的這些頂尖藝術家也成了涓涓小溪。
讀書破萬卷的木心難免自己手癢,19歲時,他雇了個書童,挑了整整兩箱書上莫干山。
他奮筆疾書,像一個苦行僧一樣, 穿越過莫干山整個冬天的風雪,最終交出厚厚一摞書稿的成績。
為藝術而藝術,還是為人生而藝術?這是中華近代以來文藝界爭論不休的問題。
木心養尊處優的童年,公子世無雙般的少年,似乎很容易讓人將他歸入「為藝術而藝術」的行列。
木心本人也曾說: 波蘭亡國了,你總不能讓肖邦扛著鋼琴上前線吧?
但當木心遭遇藝術與人生的重大變故時,我們會發現,他并非一個錦衣玉食的公子, 在民族危亡,和個人尊嚴面前,他分明是一個滿身鎧甲的戰士!
1947年,當時考取上海美專的木心,和進步學生一起走上街游行;
22歲時,體質孱弱的他更是義無反顧地參了軍。
在部隊,患有(ㄈㄟˋ)結核的他一面大口咳(ㄒ丨ㄝˇ),一面扭起了秧歌。
當友人對木心說起江南時,木心笑談:江南也分 無骨江南和 有骨江南。
是啊,魯迅,秋瑾,包括木心身上,體現的不正是有骨江南的一面嗎?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卻看見人心的淺薄。」
被(ㄉㄚˇ)斷手指,投放下獄,卻從不肯放棄自己
在黑暗年代,一個人有骨氣,有理想,反而容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50年代末,世道突變,木心家道中落,本人也因遭誣陷密謀偷渡,被關進監獄長達半年之久。
「你要我毀滅,我不!」
多年之后,木心回憶起這段痛苦往事時,語氣仍舊斬釘截鐵,臉上滿是倔強神情。
木心的哲學是 :他人活在自己身上,自己也活在他人身上。
所以他能談笑說:「福樓拜,莎士比亞都跟著我一起下地獄...... 」
人如其詩,他真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這樣一種人格,可想而知,出獄后的木心,在隨后的十年浩劫中,又會遭遇怎樣的不白之冤。
他因海涅的詩直接頂撞當時位高權重的陳伯達:
「你也配對海涅亂叫!」
在眾人低頭的年代,木心高昂著頭,慨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這命運潔白無瑕,也琉璃碎地。
木心畫作《晴風》
他被(ㄉㄚˇ)斷3根手指,對于酷愛彈鋼琴的他,這已是極刑。
有一次,木心意外從一個洞口逃出監獄,但當他看見監獄外這個寂靜世界的夜色時,發現自己無路可去,于是又悻悻地鉆回了監獄。
木心恐怕最能體會魯迅先生說的: 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卻無路可走。
木心畫作《生與(ㄙˇ)》
但木心卻說: 我白天是囚徒,夜里是王子。
在獄中,他硬是寫下洋洋灑灑 65萬字,每個字都細如米粒的獄中筆記。
木心65字的獄中筆記(局部)
他也在紙上畫黑白琴鍵,用殘指無聲彈奏肖邦,莫扎特......
越是至暗時刻,音樂家,畫家,作家三種人格越是輪番在木心體內沖鋒陷陣,為他保全了自己精神的核心。
「所謂萬丈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
云開霧散,56歲高齡遠赴紐約開啟長達5年的「文學遠征」
到了云開霧散的80年代,已經56歲的木心孑然一身前往美國。
這一去,不是為淘金,不是為養老,而是為了他心中那個不滅的藝術夢。
「我徂北美/滔滔十載/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這是木心《詩經演》中的名句。 木心帶著一腔詩意與孤勇在紐約遇見了陳丹青。
兩人劇談痛聊,一起逛大都會博物館,徹夜交談對藝術的見解。
陳丹青以木心為師,兩人之間的關系像極了孔子與顏回。
陳丹青不愿獨享這段奇緣,便陸續帶著自己的藝術家朋友前去拜訪木心。
木心和陳丹青在美術館門前
高曉松曾在社交平臺上回應一位攻擊他「審美落后」的網友說:
「來自木心粉的鞭策!反省一下, 如果我像木心先生一樣只有12位高大上觀眾,我可能也會講得骨骼清奇,陡峭前衛些。但面對600萬觀眾,還是盡量通俗些好。」
面對木心,大才子高曉松也顯得畢恭畢敬,甚至些許「自卑」。
而他說的12位高大上觀眾, 其實是木心在紐約所開世界文學課上的12位藝術家聽眾。
座中一字不落記錄下木心所講的學生,就是陳丹青。
這份珍貴的聽課筆記,后來一字不改地出版成了40萬字的巨作《文學回憶錄》。
在異國他鄉,木心用整整5年時間,開啟了這場「文學的遠征」。
木心說:「 念予畢生流離紅塵,就找不到一個似粥溫柔的人。」
對于一生顛沛流離,耿直不屈的木心來說,也許只有藝術似粥溫柔。
木心學生陳丹青像
木心一燈傳人,這盞燈也照亮了他自己。
「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孑然而來,孑然而去;凄惶一生,卻留下最優雅的背影
在陳丹青等人的幫助下,晚年木心回到故鄉烏鎮。
當他的作品一問世,便引來轟動,高曉松,梁文道等一幫學者名人也迅速成為其擁躉,
但一片贊揚聲中也不乏批評,網傳作家余華批評木心的小資情調,說木心文字「矯揉造作沒有人味」。
如果結合木心的生平和他的文學記憶,其實, 木心的文學并非小資,他只是對苦難有著更巨觀的把握,并用藝術為人生求得解脫。
在混沌無光的世界中,他素衣不染風塵般地活出了人的體面和尊嚴。
2011年的寒冬,84歲的木心告別了人世。
在彌留之際,木心拉著陳丹青的手,神智已模糊不清的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
「叫他們不要抓我!」
和木心一生亦師亦友的陳丹青當即淚流滿面。
陳丹青說: 木心走時,就像條狗一樣,毫無尊嚴地(ㄙˇ)掉了。
這是至痛之語,也是畫家對于生(ㄙˇ)的本質洞察。
但在生與(ㄙˇ)之間的這段路程,木心走得瀟灑,優雅,從容。
如他本人所言: 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