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相遇,我是珮珊,人生不易,且行且修心。
不遠處的戲班正唱著《蘇三起解》,婉轉的戲腔穿過員工宿舍的院墻飄入里屋,陽臺上的女子聽得入神,臉上醉意微醺,眼角掛著一行清淚,只聽她苦笑一聲,說:
「這里面,唱的就是我啊。只可惜,我的三郎,再也回不來了……」
圖 | 張恨水
相識于蒙難之期
胡秋霞與張恨水的相識是浪漫而又頗有戲劇性的,幾乎是《蘇三起解》的翻版。
而這一切,還要從胡秋霞幼時說起。
她是四川人,父母為了生下兒子繼承香火,為她取名招娣,家里姊妹眾多卻是難以為繼,父親每日挑賣江水充當苦力,日子過得十分艱辛。
四五歲時,她被拐賣給上海一個姓楊的人家當丫鬟,后隨這家人來到北京。
年幼的招娣以為來到京城能過上好日子,可事與愿違,楊家的人待她很刻薄。
動輒ㄉㄚˇ罵,罰跪、挨餓更是家常便飯。
有一次,她不慎摔壞了一個花瓶,當家的管事不聽她辯解便將她提到了主人面前,一番添油加醋之后,主人罰其跪在雪地里,不到時間不許起來。
京城的寒風何其刺骨,瘦弱的招娣跪在雪地里,任由冰冷穿進自己的骨子里。
可也正是寒冷帶來的清醒,她憤然站起,鼓起勇氣,趁四下無人逃出了楊家。
招娣無處可去,每日只能在街上流浪,餓了就去餐館的后門看看有沒有剩余的飯食,困了就找個胡同縮成一團就地休息。
沒過幾日,一位好心的巡警發現了她,并將她送去了婦女救濟院。
她女兒張正后來也印證了這一說法:
「一個好心的巡警告訴她,石碑胡同有個婦女救濟院專門收養無依無靠的女孩,媽便投奔去了。」
招娣在救濟院里跟大家一起糊紙盒,也學一點勞動技能。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等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齡,院里開始張羅著為她找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張正說:
「1923年的一天,院里的女工頭,送給媽媽幾張男子的照片,讓她選擇一個作為丈夫。女工頭主張她選一個中年商人,說這樣有固定收入,女孩嫁了他,今后生活有保障。媽卻選中了年輕的讀書人——這就是我的爸爸張恨水。」
時值張恨水初到北平,舉目無親,過著略為失意的日子。
「當民國八年(1919)秋季到北平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前門樓的偉大建筑,小胡同的矮屋,帶著白紙燈籠的騾車,給我江南人一個極深刻的印象。」
圖 | 張恨水(左)
甫一開始,他ㄉㄚˇ算進北大當一名旁聽生,以繼續自己的學業之路。
可不久之后他就找到了報館的工作,旁聽之事隨即也就不了了之了。
每天除了工作之余,張恨水時常獨自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眼觀底層人民的生活。
隨著時間的流逝,身處異鄉的張恨水覺得越來越孤獨,人世間的熙熙攘攘,卻沒有一個人為他停留,除了文字能給他帶來慰藉,他的生活,幾乎是一片空白。
朋友們為了幫助張恨水排遣內心的郁悶,為他指了一個去處——北平一所專門收養流浪女子的平民習藝所。
在這里,張恨水和招娣相遇了。
一個才華橫溢卻失意彷徨的青年才子,一個待字閨中但身世凄迷的貌美女子,兩個人的靠近,仿佛有種惺惺相惜的味道。
張恨水為招娣交了贖身的費用,帶她離開了平民習藝所。
但一開始他并沒有將招娣作為妻子,而是將帶在身邊悉心教養,想著有了感情基礎再行嫁娶之事。
因憐生愛
「當時感情有一點空白狀態,他就通過這個身份上不如他的,把自己的憐愛之心表達出來。」
招娣原來不認字,張恨水從最基礎的開始,一點一點教她認字,一段時間之后,招娣已經能自如地讀報看報了。
招娣的成長,讓張恨水頗有種「我家有女初長成」的成就感。
加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情愫漸生,彼此之間越來越親厚。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張恨水覺得自己的愛情得到了救贖。
之前的種種灰暗,終于要散開了。
張恨水要迎娶招娣的消息很快在北京傳開,當年買了招娣當丫頭的楊家聞訊趕來,說要將其認作義女,這樣也好抬高身份,使二人更為般配。
張恨水不愿意多做計較,便也同意了。
1923年,張恨水與招娣成親,他親自為招娣更名,取《滕王閣序》里「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中的秋霞二字,寓意兩人的相守。
秋霞恨水,一個溫柔貌美,一個才華橫溢,才子佳人的結合,無疑是張恨水在北平的最大安慰。
除了識字之外,張恨水還將自己喜好的各方面知識都傳授于胡秋霞,久而久之,胡秋霞身上也有了張恨水的影子。
他們越來越默契,夫唱婦隨,琴瑟和諧。
在兩人感情甚篤的那七年,張恨水迎來了自己創作的高峰期。
圖 | 張恨水作品
《春明外史》、《春明新史》、《金粉世家》、《青春之花》、《天上人間》、《劍膽琴心》等佳作相繼問世,每天都有不同報社雜志社的人上門約稿,讀者每日也翹首以盼章節的更新。
張恨水以一支筆,寫出「民國第一寫手」的盛譽,還賺得豐厚的稿酬,他買下北平一間王府,將老家的母親和妻子等家眷全部接到北平照顧,一時生活無虞。
北平的家里,一開始大小事宜都由胡秋霞操持,張恨水的原配夫人徐文淑雖然覺得尷尬但也沒有太多怨言。
而且難能可貴的是,她和胡秋霞二人感情很好。
之前徐文淑生下的兩個孩子都不幸早夭,膝下一直凄涼。
但她對胡秋霞的孩子視如己出。
當年胡秋霞的第二個孩子因為早產,差點活不下來,徐文淑將他抱在懷里用體溫溫暖他,救了他一命。
在北平的這段時間里,張恨水一家人生活和樂,徐文淑和胡秋霞之間也十分和睦,歲月靜好大概是此刻最好的形容。
大家都說在《金粉世家》的角色里,除了冷清秋與金燕西之外, 丫鬟小憐與富家公子柳春江的傳奇愛情也讓人神往,根據他的女兒張正提供的資料看, 小憐的原型與胡秋霞契合度較高,張恨水應當是按照胡秋霞寫的小憐,將其寫進書里,結局圓滿,可謂是情深。
圖 | 徐文淑
七年之癢,敗給了新歡
如果兩人的故事線持續發展下去,那必定是人人稱羨的話本。
只是這樣的恩愛場景,并沒有持續多久。
胡秋霞年紀小貪玩,逛街聽曲,吃茶看戲,每一樣都不落下。
一開始張恨水還是百般寵溺,覺得等她心性再成熟些就不會這麼貪玩了,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張恨水發現事情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般發展。
橫亙在二人婚姻之路上的阻礙不只是生活習性,更有極大的思想差異。
張恨水雖然只是肄業于蒙藏邊疆墾殖學堂,但自幼便飽讀詩書,后來又從事編輯行業,如今更是著作等身,早已躋身文化界的翹楚。
而胡秋霞本就只字不識,有限識得的東西還都是張恨水所得,現在只知道享受玩樂,沒有半分進取之心。
張恨水思想里的山河澎湃,胡秋霞只能遠觀,無法比肩。
久而久之,兩人之間漸生嫌隙。
當日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成為了不可追憶的當時。
兩人迥然不同的生長環境和人生追求,更有著受教育水平的差異,時過境遷,當日的秋霞,已經不再是張恨水心目中的「佳人」。
圖 | 張恨水與周南
從愛人到親人,一步之遙
1931年,受北京春明女中的邀請,張恨水參加該校的賑災演出,在活動中和女學生周淑云同臺。
當時周淑云表演的是《女起解》,恰巧飾演女主角蘇三,唱腔優異的周淑云讓張恨水印象深刻,加上她氣質出眾,聲線婉轉又頗有古典美人的風韻。
對張恨水而言,這一次可謂是驚鴻一瞥。
于是,張恨水開始悄悄地和她聯系,希望有更進一步的接觸。
巧合的是,在接觸過程中,張恨水發現周淑云居然是自己的鐵桿粉絲。
這對于張恨水而言,實在是莫大的驚喜。
從詩詞歌賦到人生哲學,兩個人越聊越投機。
之前自己對胡秋霞是日久生情,對眼前的周淑云卻是一見鐘情。
張恨水感慨自己終于了寤寐思服求而不得的愛情,更找到了可以一生相伴的文學眷侶。
相比較前兩任妻子而言,周淑云是一個新時代的女性,是「摩登女郎」,這一點是徐文淑和胡秋霞怎麼都學不來的。
她頗有文學造詣,又能歌善舞,重要的是她喜歡讀張恨水的小說,是張恨水的忠實粉絲,能在事業上為張恨水提供助力。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張恨水決意娶周淑云為妻。
聽到這一消息的胡秋霞宛如被雷劈中,她的愛情,她的婚姻,她的家庭,頃刻間土崩瓦解了。
可胡秋霞并沒有逆來順受,她覺得自己始終是張恨水愛過的人,對待徐文淑他可以如此決絕,但對自己他絕對不會。
基于這樣的底氣,胡秋霞開始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撕碎了兩人所有的照片, 她也想過失婚一了百了,可一想起年幼的孩子無人照料,又不得不妥協。
但這樣的哭鬧并沒有起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
張恨水對周淑云早已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加上周淑云也表示愿意不入家門,只做外室。
于是 ,二人另找了房子,過起了你儂我儂的日子。
文字是張恨水最擅長的方式,為了表達自己的愛意,張恨水根據取《詩經》中《周南》《召南》二字, 為周淑云改名為周南。
類似的情節歷歷在目,可身側的人已經不是自己。
每每想到這一幕,胡秋霞就心如ㄉㄠ絞,而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在時間的推移里得過且過著。
圖 | 張恨水與周南一家合影
烽火相伴,一生意難平
在兩人的小家發生天翻地覆之時,中國的時局也正經歷著動蕩。
1937年戰爭爆發,張恨水攜帶周南先去了巴蜀避難,而胡秋霞和其余家眷留在安徽老家,還未來得及動身交通就已被切斷。
張恨水寄給她的生活費只能寄到金寨, 每次胡秋霞都得冒著生命危險趕上200多公里的路才能領回一大家子的救命錢。
身邊的人稱贊她頗有俠女之風,胡秋霞都一笑置之。
世事動亂,愛的人又遠在巴蜀,自己能做的只不過是替他照料好家中事務,為他免去后顧之憂罷了。
這些事情,也算是彌補了當年他救她于蒙難之時的恩德了。
好不容易挨到抗戰勝利,張恨水回到了京城,也將胡秋霞接到身邊,和周南同住在同一屋檐下。
可由于年紀偏大又操勞過多,張恨水患上了腦溢ㄒㄧㄝ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行動不便,生活也不能自理。
只好賣掉大房子,住進磚塔胡同的小四合院。
他和周南,還有一部分孩子住在那兒。
而胡秋霞帶著孩子默默地住在人民大學的宿舍樓里。
這段時間,胡秋霞與家人輪流照顧丈夫。
只是等他病好一些,胡秋霞就搬到別處居住。
在此期間,胡秋霞養成了酗ㄐㄧㄡˇ的習慣。
女兒張正半夜醒來,常看見母親醉ㄐㄧㄡˇ坐在陽臺發愣,而關于一家人的合影,一張也尋不到蹤跡。
許是心感愧疚,雖然行動不便,張恨水還是每月都會去看胡秋霞和孩子們,每次還要帶他們去小餐館吃上一頓,當作改善伙食。
張恨水就這樣在兩個家庭里來回著,直到1959年周南病逝。
三年自然災害的來臨,讓張恨水孱弱的身體又添風霜。
食物供給不足,所得的稿費也大不如往日,千字才四五元。
稿費低還是次要的,因為政治氣候的影響,張恨水寫的很多稿件并不能發表。
一位憑借寫稿到達文學頂峰的人,突然不被認同了,這是多麼大的ㄉㄚˇ擊!
他對文聯的同志這樣說道:
「家里還有四個孩子在念書,需要供給,感到自己有責任,ㄙㄧˇ不得。
可是身體又是這樣壞,半邊身子勉強對付,手腳都是腫的,ㄒㄧㄝˇ管都硬化了。人老了,一切都完了。」
圖 | 前排左一張恨水,左二胡秋霞,唯一一張有胡秋霞的家庭大合影
在這三年,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胡秋霞常來看望他近身照料,但始終也沒和張恨水一起生活。
如果說之前的三年災害是身體上的歷練,那緊隨其后的「大革命」則是命運的大轉折了。
某一天,老舍投湖自盡,張恨水聞訊特別激動,他一直對胡秋霞重復一句話:「老舍ㄙㄧˇ了!老舍ㄙㄧˇ了!」
他無法理解自己的多年好友居然是這樣的結局。
之后不久,他病情開始惡化了,原來因為腦溢ㄒㄧㄝˇ導致的語言功能障礙此刻更是變本加厲,吐字含糊不清,無法控制的涎水掛在他的藍色中山裝上, 由于腿疾,他行動已經非常遲緩,連家門也出不去了。
曾經意氣風發的大作家,此刻卻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再也寫不了字了。
胡秋霞陪伴在他身側,眼底心底都是酸楚,當日埋怨的種種,此時此刻也悉數化為泡影,只希望他能好起來。
1967年2月15日,農歷正月初七,清晨,張恨水正準備下床時,突然仰面倒下,沒有任何預兆地離世了。
就這樣,他告別了這個一世都在奮力書寫的熙攘人間,去天國續寫了新的故事。
大家說他是中國的大仲馬,民國第一寫手,可在胡秋霞心里,他是丈夫,是愛人,是親人,至此之后,人間再無溫熱可言。
張恨水就這樣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沒有一字留下。
晚年的胡秋霞雖然有兒孫相伴,但已無任何生活上的期望,ㄐㄧㄡˇ精麻木著她的神經。
據傳,她常常指著裊裊的檀香清煙對女兒說:「那就是我的伴兒……」
1983年,帶著無限的唏噓與遺憾,胡秋霞離開了人世,她和張恨水會再重逢嗎?無人知曉。
陋室傾聽人冷暖,情卷情舒皆是緣。
紅塵來去散無痕,烹煮文字療人心。
我遇見你,然后遇見我自己,歲月無情,讓我和你,一起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