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6月,鄭洞國應周恩來之邀,前往北京任職,彼時距離他在解放戰爭中解甲投誠,已經3年過去。作為前國民黨將領,鄭洞國對國家給予的這份信任與肯定,非常感激。
可與此同時,妻子陳碧蓮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卻讓鄭洞國十分寒心。陳碧蓮以北方寒冷,自己是南方人,去了不服水土為由,拒絕了和丈夫同行。
鄭洞國心中不大暢意,卻不愿難為妻子,還是郁悶地獨自北上了。他在北京日思夜盼,幻想著妻子有朝一日會回心轉意,前來和自己團聚。誰知一年后,他只等來了一紙蒼白的失婚協議。
收到信的時候,鄭洞國傷心至極,也氣憤不已。他沒想到20多年來,挺住了戰火和分離等重重考驗的兩人,竟會在生活日趨穩定的和平年代里分道揚鑣。
他內心深處深愛自己的妻子,但是面對妻子的決絕,鄭洞國還是在失婚協議上緩緩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對于在戰場上戎馬倥傯了半生的鄭洞國而言,這已經是他在個人感情上邁不過去的第二道坎。
鄭洞國黃埔一期出身,也是國民黨將領中最早參加抗日的一批軍人。在他戎馬倥傯的前半生,先后參加過保定會戰、台兒莊大捷、武漢會戰、崑崙關大捷、鄂西會戰、第二次長沙會戰,功勛卓著。
鄭洞國在部隊以身先士卒,用兵大膽穩健著稱,不到24歲就當上團長,而后平步青云。然而他這一生的情感之路,卻遠不及仕途順遂。
未參軍以前,鄭洞國15歲就在父母的安排下,迎娶了一位比他大了8歲的姑娘覃臘娥。夫妻倆結婚多年,感情很好,生了二子一女。鄭洞國在外教書養家,覃臘娥操持家務、侍奉公婆,小日子過得簡單而溫馨。
1924年,鄭洞國在時局的感召下,投筆從戎,報考了黃埔軍校。夫妻倆就此分居兩地,覃臘娥十分不舍,但還是默默打理好家中的一切,等待丈夫功成凱旋歸來。可她終究沒有等到這一天。
1930年,就在鄭洞國剛剛升任團長,在戰場上浴血拼殺之際,他忽然接到家里的急信,信上說覃臘娥因為染上了嚴重的傷寒,已經不治身亡。
鄭洞國聽聞后痛不欲生。想到妻子在家家中操持多年,臨終的時候甚至還未來得及給自己留下只言片語便撒手人寰,鄭洞國更加難以釋懷。
妻子過世后,也有不少人建議鄭洞國再娶。當時的他在軍中已經頗有威望,想要嫁給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數。但是重情義的鄭洞國堅持為妻子守喪,而這一守就是三年,直到他后來在南京碰到了陳碧蓮。
那是1933年,長城抗戰剛剛結束,鄭洞國從古北口戰場回來。那時的他年僅30歲,已經升任旅長,一副青年將領、氣度非凡的模樣。
途徑南京的時候,鄭洞國去探望生病住院的同鄉戰友肖忠貞,無意間邂逅了17歲的陳碧蓮。當日陳碧蓮一身旗袍裝束,梳著時下最流行的發髻,明珠之貌,秋水之眸,其天成的氣質一下子把鄭洞國深深吸引住了。
鄭洞國打探過后才知道,這個女孩正是肖忠貞夫人的堂妹。陳碧蓮的父親陳鴻藻還是民國時期的著名律師,早年留學日本。出生書香門第的陳碧蓮才貌雙全,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外文,還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自古英雄愛美人,美人也多垂青于英雄。鄭洞國和陳碧蓮在對的時間里幾乎是一見鐘情,后來他們在肖忠貞夫婦的牽線下,很快訂下終身,結為了夫婦。
婚后,夫妻倆恩愛有加,只是一直未曾孕育子女,只是抱養了陳碧蓮弟弟的一個女兒。陳碧蓮也曾問丈夫會不會有遺憾,鄭洞國貼心地說:「沒關系,我已經有許多孩子了,往后,有你和女兒已經足矣。」
在婚姻生活中,鄭洞國幾乎把一個軍人的鐵血柔腸,全部都獻給了妻子。可是對于陳碧蓮來說,比起溫柔的承諾,她更想要長久的陪伴。
作為軍人,鄭洞國因為常年四處征戰,一直與妻子聚少離多。但是只要軍隊返回后方休整,不管距離多遠,陳碧蓮都要趕過去與鄭洞國相聚。
1939年,集結在滇緬邊境的日寇蠢蠢欲動,意欲舉兵進攻云南。為了表示「與云南共存亡」的決定,遠征軍將領們紛紛將家眷接到昆明,時任第8軍軍長的鄭洞國將妻子陳碧蓮也接了過來。
陳碧蓮的到來在軍中引起了轟動。她不僅聰慧貌美,而且性情爽朗灑脫,頗有膽識。她帶頭在軍中組織慈善募捐晚會,為久困云南的戰士們解了燃眉之急。如此魄力,很快讓她在軍中收獲了「怒江之花」的美譽。
1943年,鄭洞國奉命飛赴印度,出任駐印軍新1軍軍長,這次他沒有帶上妻子。因為在這中間,他要穿過一條非常兇險的「駝峰航線」。誰知沒過多久,陳碧蓮竟也冒險乘機去前線「追夫」,可以說真正詮釋了這麼叫做生死相隨。
這種分隔兩地、顛沛多艱的婚姻生活,一直持續到抗戰勝利后。夫婦倆終于在上海定居,有了一個安穩的小家。由于鄭洞國在軍中人緣不錯,陳碧蓮又生性好客,那段時間,他們的家中常常是高朋滿座、談笑風生,仿佛戰爭的硝煙已經遠去。
可是隨之而來的內戰,卻讓這種幸福生活再次蒙上了一層陰影。
1948年,國民黨在東北戰場上丟城失地,兵敗如山倒,鄭洞國被困守孤城長春長達數月,經歷了人生中最痛苦的至暗時刻。全軍將士內無糧草,外無援軍,一個個餓得面黃水腫,斗志全無。
身在后方的陳碧蓮心憂不已,千里傳來家書:
「幾個月來為了你的安危,使人時刻不能忘懷,寢室不安。桂庭,逐人衰弱與憔悴的不是歲月,而是憂愁,數月來我身體壞透了,較前更消瘦多了!桂庭,你們被困在這孤城,到底要緊不?……你真太大意了,你不顧性命在干,這是為了哪種?……」
同年10月,在內外交困,突圍無望的絕境中,鄭洞國最終選擇放下武器,棄暗投明。這里頭一方面是他確實厭倦了內戰,另一方面,陳碧蓮的這封家書也推動了他的情感變化。
長春和平解放后,鄭洞國受邀到哈爾濱解放區學習。國民黨方面,老蔣斷然不能接受愛將投誠的事實。為了穩固軍心,就在鄭洞國投誠3日之后,《中央日報》上發表了一篇《鄭洞國壯烈成仁,三百官兵全體殉職》的悼念文章。
不知真相的陳碧蓮看到消息,以為丈夫已經戰死,悲痛欲絕,終日以淚洗面。鄭洞國安全歸家后,陳碧蓮喜極而泣,竟以為是在夢中,隨后他獲準去哈爾濱看望鄭洞國。
冰天雪地的世界里,陳碧蓮的到來也極大地安慰了心灰意冷的鄭洞國。經過1年多的學習,鄭洞國最終返回上海。一對夫妻經歷了數十年的社會變革之后終于再度團聚,本該是苦盡甘來的時候,但他們的感情偏又出了問題。
原來經過這1年多時間的大起大落,陳碧蓮已經心有余悸,再也不愿和丈夫過兩地分居,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因此,當陳碧蓮知道丈夫沒有過問自己,就接受認命,想要前往北京上任時,極為不忿。于是她賭氣般找了個「北方寒冷、水土不服」這種不是理由的理由,拒絕了和丈夫同行。
鄭洞國并非不理解陳碧蓮的心境。她過慣了嬌小姐的日子,也留戀十里洋場的花花世界。如今要她放棄游刃有余的社交圈、放棄精致華麗的生活,追隨自己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難免有對未知的恐懼。
鄭洞國盡量說服自己去體量妻子的不易,他最終壓抑著滿腔的難堪與痛苦,獨自北上。鄭洞國原本以為「距離可以產生美」,以為妻子會像從前偷偷跑到前線上那樣,給他一個突然的驚喜。
沒想到這一次,陳碧蓮卻十分決絕地不再去見他。夫妻之間,就這樣陷入了可怕的冷戰。
一年后,鄭洞國在陳碧蓮難得寄來的一封信中,看到了隨性附寄在里頭的失婚協議。彼時鄭洞國已經是個50歲的中年人,他沒想到和自己走過無數現實考驗的妻子,竟會在他年逾半百之際提出失婚。
面對妻子強硬決絕的態度,鄭洞國又急又氣,也十分無奈。他確實離不開工作,也難以顧全妻子的情緒。或許是沖動,或許是賭氣,他悶悶地簽下失婚協議,同意了失婚。
兩人失婚后,陳碧蓮扭頭就嫁給了上海當地的一位資本家,心中郁郁的鄭洞國卻一直孑然一身。
直到三年后,他才在朋友的介紹下,和一名叫做顧賢娟的女士組建了家庭。兩人都是溫厚包容之人,秉性相投,婚后十分幸福,還生育了一個女兒。
重組家庭后,兩人相忘于江湖,過著互不打擾的生活,各自追求幸福。直到上世紀50年代,時代的激變讓二人的命運再次交集。
特殊的年代里,陳碧蓮的丈夫因事入獄,飽受折磨,后在貧病之中黯然離世。失去了依靠的陳碧蓮獨自生活在上海,全靠弟弟的接濟才得勉強度日。
在這中間,陳碧蓮曾數次去探望鄭洞國,鄭洞國念及舊日的情分,也總是予以力所能及的幫助。
1972年,鄭洞國的第三任妻子顧賢娟病逝。遠在上海的陳碧蓮聽聞這個消息,心中五味雜陳。同情鄭洞國晚年喪妻的同時,他對鄭洞國年輕時候的感情再次復燃。于是她便通過一些老朋友,委婉表達了自己想要與他破鏡重圓之意。
這時鄭洞國和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兒子正好帶著媳婦從東北遷回了北京。小兩口為了讓父親的晚年不至寂寞,也有讓他們重新結合之意。
兒媳婦焦俊保為此出面向公爹吐露此意。鄭洞國聽了,先是一聲不吭,沉默了良久,后則搖了搖頭,末了才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她來了,我一個月的工資只夠她10天花費。」
當時鄭洞國的工資是行政九級,每月245元,在人均才三四十元月工資的時代也算夠高的。俊保遂說,人家經過那麼多年的思想改造,早已不是昔日的官太太了,每月二百多的工資你倆也夠用的。殊不知鄭洞國又惱怒地蹦了一句出來:「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俊保這才明白,公公確實是不愿和陳氏再走在一起了,大約是因為當初對方傷透了他的心。此后,他們再也不敢提這事了。
幾個月后,陳碧蓮又寫信前來,訴說自己已無經濟來源的生活窘況,請求鄭洞國將她的陳情書轉交給鄧穎超。這封信,還是通過焦俊保轉交給鄭洞國。
兒媳因為前事,以為公爹心有余恨,本以為陳碧蓮這次有要碰釘子了,沒想到鄭洞國這才的反應卻與上次判若兩人,他挺負責任地為前妻轉交了信。
在鄧穎超大姐的關心之下,陳碧蓮后來被安排到上海文史館工作。
在鄭洞國的影響下,他的兒子、媳婦、孫子們都對陳碧蓮相當尊重。自80年代以后,逢年過節,他們之間或互致賀卡,或致電問候,即使背后議及陳碧蓮,兩孫子也將她尊稱為「上海奶奶」。
1986年,鄭洞國的孫子鄭建邦與新婚妻子去上海蜜月旅行,見到了陳碧蓮。陳碧蓮見到他們十分高興,還特意做了一鍋紅燒肉,讓小兩口捎回來給鄭洞國。她說:「你們祖父以前最愛吃我燒的牛肉了!」
1991年,88歲的鄭洞國病逝于北京。得到消息后的陳碧蓮,這次也不顧北方的「寒冷」,無論如何都堅持前來送愛人最后一程。
晚年的陳碧蓮,在經歷過人世滄桑后,在有過前夫后夫的對照之后,常常會念起鄭洞國的諸多好處。可是他們卻再也回不去了。
2002年國慶節,鄭洞國的孫子鄭建邦前往上海看望陳碧蓮,陳碧蓮還對他說:「我這輩子最值得留戀的時光,是與你們祖父20年的婚姻生活;這輩子犯下的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年不該與他失婚。」
也許當年失婚,只是陳碧蓮沖動之下的決定,也許失婚之后,兩人其實還深愛對方,但是在感情的世界里,又有多少破鏡能再圓?所以說,越是好的感情,越是深愛的人,就越不要任性草率、輕易試探,否則,再忠貞的愛情也會出現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