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1月19日,詩人徐志摩搭乘「濟南號」免費郵政飛機北上,飛機起飛后不久便因大霧觸山失事,徐志摩和兩名飛機師當場死亡。
徐志摩死后一天的凌晨一兩點,半睡半醒中的張幼儀被傭人叫醒,傭人著急地道:「門口有位中國銀行來的先生拿著封電報要給您。」
張幼儀聽完后立馬意識到有大事發生,隨即,她一襲長袍徑直走到了門口。拿到電報后的張幼儀站在玄關呆住了,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瞪著大眼死死盯著電報。
「我們該怎麼辦?」中國銀行來的先生見狀著急地道,張幼儀張了張嘴可她竟突然說不出話來了。電報上寫著的是徐志摩所乘飛機在濟南上空失事的相關。
一天多前,徐志摩還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那天他來店里和八弟張嘉鑄打過招呼后,還問了他新做的那幾件襯衫的事。他還告訴她,過幾天他準備帶人去看房子,還說如果充當中介賣掉那套房子他可以得多少傭金。
臨行前,徐志摩告訴了張幼儀自己的行程,那天她突然有些啰嗦地說:「妳別老是搭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不管是不是免費,不安全。」可徐志摩聽完立馬哈哈大笑地道:「妳就放心吧,安全著呢!」
如今,他那句「安全著呢」還在耳邊回蕩,可他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就在張幼儀愣神的的當口,中國銀行的先生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繼續問道:「現在我們怎麼辦,我剛去過徐志摩家,可是陸小曼不收電報。她說徐志摩的死訊不是真的,她拒絕認領他的尸體。」
張幼儀聽到這兒才恍然從夢里醒來一般,她邊用右手下意識地擦了下左臉滑下來里的淚,邊把信差請到大廳讓傭人端了杯茶給他。
信差坐著喝茶的當口,張幼儀第一次為徐志摩感到深深的悲哀,她幾乎能想象出徐志摩死訊后趕走信差回到房間吞云吐霧吸鴉片的陸小曼形象。
張幼儀想到這兒,左邊嘴角顫了一下,此時的她已深覺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所謂愛情是多麼虛浮了。可她知道,此時不是感慨的時候,徐志摩的身后事等著她去處理。
與陸小曼不同的是,張幼儀曾在母親葬禮上處理過相關,她也在德國處理過自己幼子徐德生的身后事,所以她比誰都清楚人死后有多少事等著處理。
張幼儀站在一旁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整理思緒:兒子阿歡必須前去替父親收尸,可他只有13歲,必須有人陪著前往替他收尸。而這個陪人最好是徐志摩的正妻陸小曼,而非已失婚的她,沒錯,這種時候自己不便出面。
想來想去后,張幼儀給自己的弟弟張嘉鑄打了電話:「八弟,徐志摩飛機失事死了,我剛得到消息,他人還在濟南。」張幼儀說完噩耗后,電話那頭傳來八弟壓制的啜泣聲,張幼儀聽到哭聲喉嚨又是一陣發緊,她看了一眼在客廳坐立不安的信差努力平復了心情道:「妳明天能不能帶阿歡去濟南一趟。」
張幼儀與幼子徐德生(早夭)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張嘉鑄努力克制住情緒道。
安頓好了收尸事宜后,張幼儀開始想另一個問題:怎麼和曾經的公公、現在的干爹徐申如報告噩耗呢。自打徐志摩與陸小曼結婚后,徐申如夫婦就因不滿陸小曼而離開了硤石老家。後來,他們便一直和她還有阿歡住在一起。
此間的徐申如夫婦和徐志摩關系一直很僵,可張幼儀知道,父子畢竟父子,嘴上再說硬話心里也是疼兒子的。否則,他又怎會在鬧僵以后還經常給他們資助呢。
老年喪子,還是獨子,并且還是以這種方式,任哪個老人也無法接受。可這麼大的事,終究是瞞不住了。
得知噩耗的那晚,張幼儀再也沒合眼,她一面思量著兒子和八弟的行程,一面又要想天亮后怎麼和徐申如交代。快天亮的時候,她才終于想起自己可以先讓老人有準備后再告知真相。
于是,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張幼儀強裝鎮定說:「有架飛機出事了。」徐申如聽完立馬知道她說的是誰,他抬頭有些緊張地問:「車上的乘客怎麼樣?」張幼儀忙低頭撒謊道:「他在醫院,情況看起來很糟糕。」
徐申如聽完后沉默了良久道:「我不想去醫院見他,妳幫我看看情況,回來把情況告訴我就行了。」張幼儀聽到這兒才暗自松了一口氣。這些年,因為父子兩鬧得僵的緣故,他們鮮少有往來,她是料定他不會去醫院看兒子才敢這樣撒謊。
一個謊言,從來需要十個甚至一百個謊言來圓,為了不引起徐申如的懷疑,張幼儀便裝著去醫院的樣子出門又歸來。
張幼儀回來后,徐申如忙問:「有什麼消息嗎?」張幼儀繼續忍著痛編謊言道:「他們正在想辦法,可是我不曉得他們能怎麼樣。」
隔天后,已有了心理準備的徐申如再次和張幼儀打探消息,這次,張幼儀終于忍不住哭著說出了實情:「沒指望了,他去了。」
徐申如與張幼儀、阿歡合影
徐申如聽到這噩耗臉上的表情立馬變得復雜起來,「悔恨,難過,哀慟」一齊出現在那張已布滿皺紋的臉上。良久,他把臉轉過去忍著淚道:「好吧,那就算了吧!」
張幼儀知道,徐申如這話里含著太多的無奈和傷痛,自打新婚的徐志摩帶著陸小曼回了趟硤石后, 不滿意陸小曼懶惰奢侈作風的徐父便幾乎與兒子斷絕了往來。可他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即便未表現出過分的苦痛,但他心里的痛比之普通父親,卻只多不少。
因為事先有過緩沖,徐申如終于沒在喪子后因承受不住打擊而出意外。這種結果,大抵也是徐志摩最想要的。能幫徐志摩做到如此的,也只有張幼儀了。
為了將徐申如的痛苦降到最低,自己也承受著悲痛的張幼儀一直寸步不離地陪著徐父,失婚后的這些年,她一直把照顧已不是公公的徐申如當做自己的責任。這自然不僅僅因為習慣,還因為她打心眼里覺得徐申如是自己孩子的爺爺,所以她覺得出于孩子考慮她也應該照顧好他。
徐志摩死后半年,他的尸體被用火車運回上海。不久,中國銀行為徐志摩舉行了第二次公祭,在這次公祭上,張幼儀在葬禮上為徐志摩做了第三件事情。
頗為值得一提的是,為了做這第三件事情,張幼儀不惜與陸小曼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公開對抗。
原本,張幼儀雖然準備了黑色素服,但她并未有打算參加徐志摩在上海舉行的公祭儀式。
一來,是因為在中國銀行給徐志摩在濟南當地的公祭儀式上,張幼儀已與他做了道別,她當時還送了挽聯,挽聯上書:「萬里快鵬飛,獨憾翳云遂失路;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息去招魂。」
從挽聯便可看出,張幼儀是個極其低調的人,就連最后的告別她也只想盡可能地「默默著」,這種默默,幾乎是張幼儀一生的概貌。
也正因此,張幼儀才并未打算出席徐志摩在上海的公祭儀式。她認為自己以前妻的身份去參加公祭,一定會引來很多的議論,可能小報也會借此說點什麼。最重要的是,葬禮上一定會有徐志摩妻子陸小曼,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前去找膈應呢。
可是,公祭那天下午,張幼儀家里的電話突然急促地響起,拿起電話后,她便聽到電話那頭的朋友焦急地道:「妳一定要來一趟!要盡快,不然要出大事了。」
張幼儀聽完不解地問:「為什麼,出什麼事了?」電話那頭的朋友卻并不說具體只急急地催促道:「妳來就是了,妳不來不行了。」
放下電話后的張幼儀頓了幾秒后便換上了黑色旗袍,只一會會功夫,她便飛快抵達了公祭的禮堂。到此時,張幼儀才知道:確實出大事了。
張幼儀趕到時,徐志摩的靈柩竟已經被再次打開,她看到他的遺體被安置在花朵中,他的臉被黑絲袍襯托得十分慘白浮腫。這是徐志摩死后,張幼儀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他,她覺得此刻的他是那樣陌生,這自然讓她心里極其不好受。
徐志摩遭遇飛機失事時的重傷點在左額,他死時門牙已全部脫落,身體也受到了火炙,所以當時他的形象與生前自然判若兩人。
張幼儀在靈柩前深深鞠了三躬,她知道,這是她和他最后的道別了。全程,她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因為她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表現得過于悲痛很可能就是為葬禮增添麻煩。更重要的是,她得知道為何本已經被封蓋的棺材會被再次打開。
張幼儀從靈柩旁走開后,打電話的朋友便立馬出現拉住了張幼儀,他急急地道:「妳一定要幫忙,陸小曼想把徐志摩的壽衣換成西裝,她也不喜歡那個棺材,想改成西式的。」
張幼儀聽完立馬恍然大悟:原來,陸小曼嫌她八弟給徐志摩訂制的棺材樣式太傳統了,于是她想把傳統的有一面圓的棺材換成西式的長方形的盒子樣棺材。自然,換了西式棺材,穿長衫也是不合適的,所以徐志摩的中國壽衣也得換成西裝。
張幼儀再次替徐志摩感到悲涼,她以前只覺陸小曼不體諒他,即便知道他掙錢辛苦也要吸鴉片且揮金如土,可現在她更多的是覺得這個女人根本不懂愛。
張幼儀認為:若真懂愛,怎會為了這些形式去折騰自己因意外死亡的丈夫。張幼儀比誰都知道,徐志摩已經死去多時的軀體即便保存完好,也經不起從第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的倒騰了。最主要的是,再次為徐志摩換壽衣很可能會導致他本已嚴重受傷的軀體出現意外。
于是,一向低調不理世事的張幼儀第一次用決絕的口吻對著朋友和周圍人說:「就算他是因為自然原因死亡,現在也一切難改了,何況他是在這種意外狀況下死的……」
說到這里時,張幼儀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的眼淚在眼睛里打轉,她的喉嚨如被梗塞。在所有人都看向她時,她厲聲說了一句話,她說:「妳只要告訴陸小曼,我說不行就好了!」
說完后,張幼儀便徑直離開了公祭禮堂。
這一次,是張幼儀第一次公開得罪一個人,而且這個人還是前夫的妻子,可她別無選擇。離開時,她喃喃道:「我堅信,妳(徐志摩)也絕對沒西化到就算死也非得要換身西裝了,妳是中國人!」
最后的結果是:陸小曼不得已退讓了,徐志摩最終穿著中國壽衣躺進了張嘉鑄準備的中國樣式棺材里。
徐志摩去世后,陸小曼委托胡適等人找到徐申如要他每月資助陸小曼的生活。這種行為在今天看來很有些不可思議,但當時,傳統的徐申如卻最終接受了,之后他一直定期往陸小曼的戶頭里每月打300元。即便後來陸小曼與翁瑞午公然同居了,徐申如的資助也未停(根據張幼儀口述歷史)。
徐志摩去世13年后,徐申如離世。離世前,負責照顧他、替他養老的一直是張幼儀。在漫長的時光里,張幼儀雖面臨過無數男子追求,如才子羅隆基等,但她也始終予以了拒絕。徐申如死后,曾出任中國女子商業儲蓄銀行女行長的她一直接替徐申如按月給陸小曼打錢。
張幼儀對陸小曼的這種資助,一直持續到1949年前后。而她之所以停止繼續資助,乃是在陸小曼同居對象翁瑞午跑來找她后。翁瑞午告訴張幼儀,他賣了好幾噸茶葉,現在的財產足以供養陸小曼和他自己了。
若沒有翁瑞午的勸阻,或許,張幼儀對陸小曼的資助會一直持續到她過世。
晚年時,張幼儀的侄女張邦梅很困惑地問她:「妳失婚后照顧前公公可以理解,可妳為何還照顧陸小曼?」張幼儀聽完后看向天邊答道:「我一直覺得照顧她也是我的責任,畢竟她是我兒子阿歡的二娘,他對她有照顧的責任,我便也有!」
相比張幼儀的一直把責任看得比一切都重,陸小曼卻是完全相反的。
從今天的角度看過去,當初被徐志摩稱作「新式女性」的陸小曼反而很舊,而被他稱作「封建小腳女子」的張幼儀卻反而很新女性。
陸小曼婚后未曾有過工作,一心只靠徐志摩掙的錢養活且揮金如土,以至于最難的時候,徐志摩同時做數份兼職也彌補不了經濟窟窿。而張幼儀則不僅有工作還經常資助困窘的徐志摩,她後來更是開創了屬于自己的事業,成了一個真正的成功事業女性。
「責任」二字在張幼儀的字典里重要過一切,可在陸小曼的字典里,這個字詞卻輕如鴻毛。她雖是徐志摩的妻子,可她從未想過給予,對于自己的公公徐申如,她更未想過贍養,她更多想到的似乎永遠是自己。所以,她才第一時間在徐申如喪子后請人反向他來要「贍養費」。
沒人能否認:向公公要贍養費,這是封建舊女子才會有的行為。而封建舊女子之所以如此,往往因為她們不具備生存能力且不會再出嫁。若徐志摩死后知道被自己看作「新式女子」的陸小曼的這種種作為,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有人說:陸小曼的三觀,像極了當下最流行的「中華田園女權」:未出嫁時,她們啃父母,覺得父母給多少都是對自己虧欠的;婚后,她們認為男性就應該養家糊口為自己各種買買買,甚至應該撐起整個家,不然就是不愛自己。
在中華田園女權的世界里,責任僅僅是世界對于她們而言的,而非她們對世界。
後來的張幼儀不僅獨自撫養兒子成才了,甚至還主動在兒子兒媳出國后承擔起了照顧四個孫子的重任。期間的她一直獨自帶著孫兒,期間的艱辛苦難,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直到孫兒們也都長大被接回美國后,張幼儀才在想到自己后與醫生蘇紀之結成了姻緣。好在,蒼天從來有眼,給予了一生卻一直被辜負的張幼儀終在最后收獲了愛情和完美婚姻。晚年時,她更是得享受了天倫之樂,直到88歲時,她才在子孫的陪伴下安然辭別了人世。
相比之下,僅僅活了63歲的陸小曼之晚年就凄慘多了。相比張幼儀的越老越耐看,晚年的陸小曼形容則很顯出枯槁來了。
為徐志摩寫傳記的作者曾在末尾這樣描述晚年陸小曼,她在形容牙齒已全部脫落的陸小曼時說:「有一張陸小曼老年時的照片,美人遲暮,讓人心碎,也讓人恍惚。照片中的她枯瘦得如同風干的蓮蓬,孤寂入髓……」
晚年陸小曼
一切的果都有因,陸小曼的枯萎自然也有其背后原因。
徐志摩死后一直做有婦之夫翁瑞午情人的她委屈了30年,卻在最后遭遇了背叛:翁瑞午背著她和她的干女兒好上了。
翁瑞午死后,陸小曼只得在晚年之際經朋友介紹做了上海文史館的館員,余生里,她一直依靠這微薄的薪金度日。因為無兒無女的緣故,她死時凄涼至極,死后她的骨灰也因無人認領而丟失。
多年后,直到她的侄女為她做了衣冠冢,她才總算是好歹有了個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