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素
只有經受苦難的人,才能懂得平凡的珍貴。只有被打壓到最底層的人,才知道原來可以「努力」也是一種幸福。
潘素,從高門千金淪落到青樓女子,再從一介妓子攀附上世家少爺,讓他為她遣散妻妾,一生一世一雙人,相依相伴。
若只是如此介紹潘素,卻是侮辱這個堅韌女子,把她一生榮辱系在男人身上。
潘素最大的成就,卻是成就潘素自己。
她是我國少有的女畫家,她的作品被當做國禮送給外國首領,她被周恩來總理夸贊,她合作的畫作被呈到[毛.澤.東]面前。
說這麼多份量人物,不過是為了證明她的成就之深。
這是一個在逆境中起舞的女子,以一個弱質女流身份淪落到社會最底層,被萬般人看不上眼,卻從不放棄掙扎。
潘素
淪落風塵
人活在這世上,總是免不了被人議論,被人評價。若是太過在乎他人看法,總是容易自傷自氣,庸人勿擾。
好在潘素并不是這樣的人,或者說,在青樓中浸染已久后的她,才有了這樣的常識。
潘素來頭并不小,祖上甚至有潘世恩狀元宰相這樣的牛人,在他的照拂下,潘家成為當地有名世家。
只是到了潘素父親這一輩,卻有了沉淪之勢。這是一個紈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閑、不思進取。
若只是如此,潘素尚且不會有太多波折。
按照母親規劃,學習琴棋書畫、掌家理財,日后嫁給同等門第另一名男子,這輩子就這樣順理成章的過了。
潘素
但意外頓生,潘夫人去世,潘父續娶夫人王氏,繼母把這個前頭娘子留下的女兒給看成眼中釘,肉中刺。
嫁進潘家不過兩年,她就直接把才13歲的潘素給賣進青樓。這個性情軟糯的少女已是完全呆滯,不知要如何是好。
甚至因著潘素早先在家學過的技量,那一手驚才絕艷的琵琶曲,繼母王氏還多賣了好些錢。
說來實在搞笑,本是按照正頭娘子培養的才能,卻成為潘素賣身青樓后安身立命的本事。
青樓,銷金窟,極樂窩。在這里,放大了一切了貪欲和黑暗,任由哪個人跌入其中,也不得不沾染上這個大染缸中的陰郁色彩。
張伯駒
潘素,自然也是難以抵制。
她所在的青樓妓子,尚且有三六九等,供外界三教九流挑選。
身份最上等的一批女子,姿容絕色、才情兼備,具備自己挑選客人的權利,她們接待的通常也是文人雅士、名門公子。
而潘素,她的才情和顏色卻尚且不能躋身第一梯隊,只能是比較下等的風俗女子,接待的多是幫派流氓。
受這些客人影響,潘素的脾性倒是比以往要干脆利落很多。
她讓別人叫她「潘妃」,只說曾經在家叫的「潘白琴」永生不再用。
她在手臂上做了紋身,是一支紅玫瑰。被人調笑,姿容猶如玫瑰初開,嬌艷欲滴。
張伯駒
只有潘素知道,她之所以選擇紅玫瑰,是因為它美麗又堅韌,花朵吸引人,花枝卻遍布尖刺,觸之傷手。
要不怎能說「苦難磨礪人」、「逆境見人生」。
這個在青樓中「摸爬滾打」多年的女子,早已褪去最初的純真與怯懦,開始以更現實的眼光衡量一切,看透人心。
畢竟曾是千金之軀,有部分好事者會特意點她,然後來幾句狀似寬慰的話語。
這些不過是跳梁小丑,從他人失意中尋找快慰。
在當世,尚且有許多人隔著一根網線,看到他人惡意評價就憤怒異常,恨不得「大戰三百回合」。
從左到右:章詒和、馬寶山、張伯駒、潘素
但那個13歲喪母,被迫進青樓的女子,或許是遭受太多不公和白眼,硬生生明白這個道理,不教他人態度影響自己。
潘素知道,別人就是想看她跌落谷底,沾染滿身灰塵的狼狽,想看她痛哭流涕的表情,看她自怨自艾的表現。
若她真是如此,也不過是換來別人一句嘲笑。
潘素卻直面一切流言,表面風姿卓越,笑意盈盈。內心豎起厚厚的一道又一道屏障,冷眼觀望世間丑態。
「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潘素知道,她不允許自己以青樓女子 身份活一輩子,誰說亂世浮萍不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潘素畫作
轉機很快到了,那個融化這座冰山,卸下她屏障的男子出現了。
在潘素20歲生日這天,張伯駒南下,來到她所在的城市。
他聽聞有一青樓女子善彈琵琶,如臨仙樂,便趕了過去。
佳人才子甫一見面,男子眉目疏朗,眼神清明,是個好人。潘素率先給張伯駒發了一張好人卡。
在張伯駒看來,女子嫵媚動人,卻又有一身傲骨,是個苦命人,值得憐惜。
當天,聽完潘素的琵琶曲后,張伯駒為她作了一首詩:
「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張伯駒、潘素
因著第一印象不錯,張伯駒前前后后又見了潘素挺多次面。隨著對女子身世了解得深入,他不僅投入更多的關注和視線。
一生一世
都說看一個人的脊梁,不要看她走上坡路的姿勢,而要看她如何面對下坡路,是順勢壓彎腰背,還是挺胸抬頭堅定走。
潘素遇到張伯駒時,正處于她人生最低谷期。
說什麼「觸底反彈」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話語,對那時候的潘素而言,前途仍舊難測。
張伯駒的書畫
潘素很大幾率會像她那些前輩一樣,在青樓待一輩子,等到年老色衰,再無人在意,又因壞了身子,一卷草席扔在亂葬崗。
這場景,是常態,也很可能就是她的歸宿。
面對這樣的困境,潘素卻從不認輸,而是尋求各種機會提升自我,設法解救自己。
她甚至攀附上國民政府的一名軍官,和他簽了婚約,但那軍官卻沒有帶她走,而是讓她停留在青樓,繼續接客。
潘素知道,軍官對她基本上就是玩玩,等到過了新鮮感,很快就要把她踢了。
這次,碰上張伯駒對潘素來說,是一個少有的機會。這個37歲的男子,正好家中喪妻,上頭沒有正牌夫人壓著。
張伯駒
而張伯駒自己又是清正雅士,不會強迫潘素做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兩人幾番來往之后,張伯駒已是陷入進去,他不可自拔地迷戀這個一身傲骨的女子。
為此,張伯駒設法買通那時仍對潘素感興趣的軍官的下屬,帶著潘素逃離這個困壓她多年的囚籠。
此后的日子,潘素有張伯駒相依相伴,相互成就,幸福一生。
這里不得不提到張伯駒為潘素做的一些事。且說總有諸多男子與女子吵鬧,斥責她:「為什麼你就是容易多想?」
「為什麼你總是和我吵鬧?」、「為什麼總是盯著我的生活,讓我喘不上氣?」
會有很多人解釋,那是女子自身沒有安全感,所以才會患得患失。
晚年時的張伯駒與潘素夫婦
但人們總是忽視一個問題,為何明明是兩個人的關系,卻要一個人去尋找安全感?
張伯駒在這點上做的很是到位,怕潘素胡思亂想,等兩人回到家中,他首先就是把自己的妾室遣散完全。
而且,潘素畢竟是青樓出來,張伯駒擔憂家人對潘素態度不好,也提前去往家中試探父親態度。
此后,張伯駒與潘素之間的婚事,沒有讓家中長輩插一點手,而且一直到他父親張鎮芳逝世,都沒有見著潘素。
張伯駒還時不時對嬌妻表達愛意,為她寫情詩:
「年年長愿如今夜,明月隨人一樣圓。喜是團圓今夜月,年年偏照有情人。」
張伯駒書法
這首詩正是他為妻子潘素寫的諸多情詩之一。張伯駒一直在努力為妻子創造安全感。
如此溫柔繾綣,潘素卻沒有沉迷其中,她知道,立身之本還是在于自己。
年幼時,她因著懵懂脆弱,毫無反抗之力被賣身青樓,現在她都已經20多歲,看透世間悲歡離合。
對于潘素而言,有感情,兩人扶持著走自然是好。但她自己也得有存活于世的本事,這樣不管到了任何場景,都能養活自己。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她可以享一輩子繁華,也得時刻清醒,擁有在逆境中前行的能力。
于是潘素請張伯駒引薦書畫大師,在21歲的時候,她拜師于朱德甫門下,學習花鳥畫。
潘素畫作
之后,潘素仍鉆研多家畫技,分別追隨汪孟舒、陶心如、祁景西、張孟嘉等名家畫師,誓要博覽眾家之長,繪制出獨屬于自己的畫派。
與此同時,潘素沒有間斷對書法的研習。只是畢竟不如投入繪畫中的精力多,比不上他的丈夫張伯駒。
他們夫妻會協作一起,在潘素畫完一幅畫后,張伯駒則會在其上題字。夫妻兩人,一書一畫,相得益彰。
到了1940年,這時候潘素的畫家名聲已初步打了出去,其筆下山水起承轉合自成韻事,濃墨重彩,氣勢十足。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青綠山水畫家。
這時候,或許會有人會為張伯駒抱不平。認為他拯救潘素脫離苦海,更是為她散盡后院女子,阻擋家中攻擊。
潘素畫作
要說潘素為張伯駒做了什麼,還得說後來。
1941年,張伯駒被綁匪綁架,他們提出天價贖金,歸根結底還是想要張家以往收藏的那些名家書畫。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張伯駒的悉心寬慰下,潘素心中厚厚的堅冰早已融化,要說救張伯駒,她沖在最前。
潘素知道丈夫對名家字畫有近乎癡迷的執著,他如何知道換來自由的籌碼是要舍棄那些字畫,想來會痛徹心扉。
潘素只得到處湊錢,為此她甚至把自己的所有首飾全部變賣,才湊齊綁匪要的贖金。
等到張伯駒被釋放回家,時間已經過了8月有余,而潘素,也正奔波了8個多月。
張伯駒
逆境開花
接回了丈夫的潘素,榮辱不驚,她和張伯駒回歸以前普通又溫馨的生活。
想來真的有天生一對,天生匹配,潘素和張伯駒對待各種事物的看法也基本相同。
這兩人都是居安思危之人,同時又有著為了夢想付出一切努力的韌勁,但他們又不愿意收取回報。
對他們而言,只要做了想做的那件事,就足以慰藉。
1946年,隋代《游春圖》突然在國內售賣,但是要價太高,前后共要240兩黃金,而且如果國內無人購買,這幅畫將會被流往海外。
張伯駒和潘素自然不愿意見到這種場景,但若要說拿出這筆錢來,又實在強人所難。
《游春圖》
就說平時,張伯駒花錢也是大手大腳,還是潘素養成精打細算的習慣,去除一部分無用開銷,才能支撐這個丈夫多次「敗家」。
這次《游春圖》張伯駒夫妻兩人是勢在必得。沒有錢,就賣掉家中豪宅,搬到城外破舊院落中去。
但即使賣了房子,款項還是湊不足,潘素再次把積攢起來的首飾全部賣掉,湊夠了買畫的錢。
這這是他們這一生收藏諸多作品的其中一件案例,這對夫妻不乏多次為了收藏作品而轉賣家中事物。
到了新中國成立,他們又能眼睛都不眨地全免費捐了出去,換來一紙獎狀。
褒獎狀
張伯駒就在《叢碧書畫錄•序》中寫道:「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
這是一個很無私的收藏家,但即使外界再如何夸贊他,其實他回到家中,偶爾還是會氣短,因為夫人畫畫實在是太厲害了。
潘素從未停止過打磨自己的步伐,她知道人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以她已經傳出的畫家名頭來,也能保住家中生活開銷,還有余糧。但她少年的經歷則賦予這名女子極端憂患的意識。
沒有進步,無所事事,就好像是回到曾在青樓的那5年,只要賣笑就可以了,不會有人在乎她的才藝到底如何。
現在她一直在進步,聽著外界對她的贊譽,她會有種自己是可以被需要的認同感,是別人承認她獨立個體的證明。
潘素畫作
她先后三次和張大千合作繪畫,被他夸贊畫作:「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項背。」
她作的畫,被送到了日本天皇和英國首相之中,這對這名女子而言是一個極大的贊譽。
不僅如此,到了1952年,恰逢[毛.澤.東]壽誕,潘素又特意為此參與為主席慶生的合作繪畫活動。
她與齊白石、徐石雪、于非闇、汪慎生、胡佩衡、溥毅齋、溥雪齋、關松房這一共9位國畫大師,聯合創作一副《普天同慶》圖,落款為:潘素寫坡草。
後來,[毛.澤.東]特意為這幅畫,給齊白石這些參與創作的畫家寫了一封信,專以致謝。
張伯駒、潘素
這是潘素的輝煌,也是他們夫妻共同的輝煌。
到了60年代,伯駒以往的家世則成了他的「催命符」。
夫妻二人失去工作,斷掉收入,擠在不到10平方的房間中艱難度日。
潘素很好的適應起來,她甚至還頗為樂觀,相比較以前她在青樓,好歹兩人現在都是獨立人,不用受舊社會壓迫。
她堅信,苦難總會過去,陽光總會穿透烏云,而風雨終將過去。
逆境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失去應對挫折的心。如果早年在青樓時,就那麼自怨自艾,認命了事,潘素絕無再逃脫的可能。
潘素夫婦
那時候,她尚且堅持住了,更何況是現在?
潘素鼓勵丈夫,讓他不要放棄,自己也在找生存機會,終于找到一個,為國畫工廠畫書簽,5分錢一張。
雖然錢不算多,總算是給了他們喘息之機,讓他們更好堅持下去。
終于,烏云散盡,天際終見彩虹,而潘素,這個在絕境中依舊選擇綻放的花朵,終于開出屬于她的絢麗的生命。
縱觀潘素一生,會發現就是完全抗爭的一生,她遇到諸多挫折磨礪,卻從未有一次妥協,從未說過一次悲天憫人的話語。
從13歲被賣青樓,到生命最終的安穩,她從未安于天命,縱然曾經深陷泥潭,她也依然在頑強挺過,將人生給與的一手爛牌,打出精彩,在風雨的歷練中,重開在枝頭。
張伯駒、潘素
她從不狀告命運不公、人生無常,也從不以受害者自居,而是始終認同自我價值,明晰抗爭皆有意義。
易地而處,若旁人落到她曾經經受的那個地步,面對那般困窘,又有幾人能向她一般走出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