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葉圣陶是一位忠厚長者,他與俞平伯,有著七十年的交情,兩人晚年的通信,竟然有四五十萬字之多,可見兩人情誼甚篤。
在上世紀的1976年,俞夫人許寶馴住院,俞平伯不能常去醫院探望,只能鴻雁傳書。有時,靈感頓現,寫出的詩句「悄悄話」,把夫妻間的雙感情說出來了,很是傳神。
可俞平老卻在信中說,現在雖常與圣陶通信,卻不敢寫給他看,怕他笑……
殊不知,人家葉圣陶葉老,是不會笑話老友的,但會感傷,感傷妻子的過早離去。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01
說起葉圣陶與妻子胡墨林的婚姻,這要歸功于一位奇女子胡錚子。這位胡錚子,正是胡墨林的二姑。
胡錚子,因與夫君性情不合而離家出走,之后留學日本,學成歸來在北京女子師范當教員。
墨林,從小父母雙亡,二姑胡錚子就將她帶在身邊,撫養成人。都說,姑姑親,輩輩親,打斷胳膊還連著筋,胡錚子可是將墨林當女兒看待的。
胡錚子深知,對一個女人而言,婚姻很重要。雖說自己的婚姻并不幸福,但她由衷希望自己的侄女墨林,能找到一位德才兼備的好夫婿。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1912年2月的一天,胡錚子參加一個婚禮。新房的醒目位置有兩幅字,行云流水般,引起她的特別關注。
原來,這是葉圣陶與好友顧頡剛的大作。望著兩位才華橫著溢的年輕人,胡錚子若有所思,她更想為她心愛的侄女墨林牽線。
想到就做,胡錚子悄聲問葉圣陶的同學王伯祥:「這兩位是否都已成家?」當得知葉圣陶尚未婚配,胡錚子當下表示,請王伯祥當紅娘,胡家要與葉家結親。
王伯祥辦事很是靠譜,他立即來到葉家,向葉圣陶的父親葉鐘濟,著手介紹這位胡墨林胡小姐。
墨林小姐,當前就讀于北京女子師范,從小父母雙亡,與姑姑生活在一起,是一位知書達禮的知識女性……
聞知胡小姐的情況,葉家父母很是開心,當即拍板,這事可以。葉圣陶也無異議,全憑老爸老媽作主。
得,二人交換照片后,這終身大事就算定下來了,那是1912年。
02
胡小姐,浙江杭州人,按理說,江南出美女,但從墨林小姐送給葉家的照片上,真看不出特別的美。當然,情人眼里出西施,當事人看對眼就行了。
1916年8月19日,葉圣陶與胡墨林,結為夫婦。從訂婚的1912年,到牽手的1916年,這四年間,兩人既未見過面,也未通過信,可這次就關起門來成了一家子。那時,葉圣陶22歲,胡墨林23歲,姐弟戀哦。
當時,葉圣陶在一家蘇州的小學當教員,墨林是他同行,在南通的一所學校,也當老師。彼此相同的教育背景與愛好,讓兩人情投意合,默契有加。連平日穩重的葉圣陶,都禁不住感嘆自己「在無意中中了個頭彩」。
也是,婚姻就是一場博弈,精挑細選都不見得靠譜,何況這種只聽他人言的選擇了。千里姻緣一線牽,各人全憑各人的造化了。
新學期開始,墨林前往南通接著教書,兩人開始異地生活。
送妻子到南通后,葉圣陶住在江邊的旅館里,第一次嘗到思念的苦楚。瞧,男主還未離開南通呢,就開始矯情了,于是,他寫下「荒涼的江濱晚景已夠叫人悵悵,又況是離別開始的一晚,真覺得百無一可了」。
從此,從蘇州,到南通,兩人的書信不斷,所有的慰藉與心安,都統統化為文字,展現在信中,一封又一封,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訴不完的情。
好在,三年之后,墨林來到葉圣陶的身邊,夫妻團聚,從此生活在一起。
03
1918年,兩人的長子出生。葉圣陶捧著一大束鮮花,來到妻子的病床前,好浪漫啊!望著墨林疲憊的面龐,葉圣陶拉著她的手,輕聲說:「孩子的小名,就叫小墨好了。」
墨林點點頭,笑了。她深知,孩子是夫妻二人的愛情結晶,雖說他們二人是先結婚,后戀愛,但兩人結合后,相親相愛,從未紅過臉,也是難能可貴。兒子的出生,更是讓他們之間的愛升華。
兒子出生后,葉圣陶買了一架相機。從此,妻兒兩人,成了他鏡頭下的主人公,每每留下難忘的瞬間。
有張照片,是墨林懷抱長子,深情地注視著他;長子則頭戴海軍帽,正調皮地向另一邊望……
葉圣陶太愛這張照片了,欣賞之余,為此起名《伊與他》,留下一個深情的定格。
葉圣陶一生,最為推崇至善,至誠,至美。這不,長子大號,取名「至善」。
1922年,千金出生,名叫「至美」;1926年,幼子出生,名叫「至誠」。
這樣,墨林就成了三個孩子的媽。上有老,下有小,
墨林操持家務,侍奉婆婆,照顧夫君,撫養兒女,把
家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不讓夫君有一絲后顧之
憂。
結婚14年后,葉圣陶還是感激老天,獎賞他這樁中
了彩的婚姻——
對方怎樣的好是彼此都說不出的,只覺得很合適,更
合適的情形不能想象,如是而已。
04
抗戰爆發,葉圣陶帶著家人前往四川,天府之國。戰時物價飛漲,生活也難免困苦。為了補貼家用,葉圣陶身兼三所學校的教學工作,加起來也只有百元。
可墨林遇事,從來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埋,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做什麼樣的事,從不抱怨,更從不煩惱。
可人算不如天算,1939年8月19日,日軍對樂山進行了大轟炸,葉家中招了。熊熊大火,隨時有可能吞噬寶貴的生命,情急之下,長子至善踹開后門,家中的六人得以逃生。
此時的葉圣陶,正在成都授課。當得知家中身陷火海,家人安全與否,不得而知時,此時的他,內心不知有幾多煎熬,難道是上天妒忌我們葉家的幸福嗎?難道這就是要與家人陰陽兩隔的節奏嗎?
葉圣陶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跨入樂山,期待再見家人。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葉圣陶望著劫后余生的一家人,百感交集——
我很懊悔到了成都去,沒有同他們共嘗這一份惶恐和辛苦。
一切盡在不言中,但墨林作為一家主婦,葉家財物盡毀,現在已是秋季,如何操持一家子的衣物被褥,這才是最緊迫的問題。
危難之中顯身手,從未干過裁縫活兒的墨林,此時顯示出她精干的一面來。全家七口人,包括老婆婆,他們夫妻二人,長子夫婦,女兒與幼子,從單衣到夾衣,從長袍到短褂,全都是墨林主持大局,一人從剪到裁,全家一同動手共同完成。
此時,你也許認為,墨林就是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那就錯了。她這個女漢子,不僅有家庭主婦的細膩,更有職業女性的能力。
1942年,墨林將家中大權轉交給長媳夏滿子后,就投身于職業女性的生涯中。她在開明書店工作,經她為主力編成的《十三經索引》,可是大受眾多學者歡迎滴,從此成為案頭。
05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碎琉璃脆。1957年3月2日,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校對科長的墨林,還是因體弱多病過世了。
為防止老爸葉圣陶悲傷過度,幼子至誠時刻不離眼地盯著老爸。但葉圣陶還是悲傷難抑,他在日記中仍寫下」墨以今日逝世,悲痛之極,永不忘此慘痛之日「。
此后,葉圣陶將妻子的照片,放大數張后,掛在臥室中,他想要妻子的身影,時時刻刻地陪著他,但悲傷之際,他仍不免寫下「失所依傍,不免頹唐」——
同命四十載,此別乃無期。
永劫君孤住,余年我獨支。
出門唯悵悵,入室故遲遲。
歷歷良非夢,猶希夢醒時。
雖然此悼亡詩,與潘岳、元稹、納蘭性德的氣味不同,但風格摯而無華,更見功力。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每逢妻子忌日,葉圣陶總會寫下「墨逝世若干年矣」,從未間斷。
葉圣陶曾對年輕的朋友說起,他與妻子墨林的結合經歷,并沒有現代年輕人的那些花樣,但一生感情很好。
唯誠可以感人,的確,墨林逝世之后,葉圣陶葉老一直獨身度日,直至1988年,比妻子晚走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