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初夏草木正興。
當61歲的許澍旸再次回到故鄉,回到闊別多年的大帥府,一切卻是物是人非、改天換日。
推開那扇沉重的大門,院落依舊是多年前的蒼綠青磚石,后院水井旁那棵已有年頭的木槿樹,再迎郁郁蔥蔥、層疊綻放;可在這滿園生機的宅院里,這位年過六旬的老人卻感受到一種帶著枯萎落寞的頹靡之象。
雕梁畫柱,亭台樓閣,依舊是她最熟悉的院子。
可這不見天日的四方庭院,卻也藏著她意難平的半生時光。
當歲月后退四十余年,真切的細節撲面而來;那些被她快要遺忘在時光旋渦的往事,似乎又變得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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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許澍旸來說:自己的人生,在一個清晨被改變。
也許,那一天終究要到來,只是當時的她毫無察覺。
那是1906年,當18歲的許澍旸如往常般來到村口的井邊打水,漿洗衣物,卻聽響亮的馬蹄聲有序響起,不絕于耳。
她聽街坊鄰居們說起過:
最近不太平,又有大批災民難民從南邊逃來,新民府官兵加強了巡邏。
想到這些事,18歲的許澍旸心生好奇,放下手中的水桶,歪著腦袋往后看去。
這封清澈狡黠的模樣,恰好落到了一個騎著高頭大馬,腰配長刀的軍官眼中。
他牽著馬繩慢慢靠近,低頭詢問:你是誰家的女子?生得格外好看。
如此唐突的話,讓18歲的許澍旸嚇到滿臉通紅,來不及拎起地上的水桶,便慌慌張張往村里跑去。
看著女孩慌亂逃跑的背影,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軍官卻毫不介意,只聽他似有勝券在握般,喃喃自語:「不急,早晚會再見的!」
這個身穿戎裝、意氣風發的軍官,便是當時新民府五營管帶、已經31歲的張作霖。
也是這一場偶然的見面,改變了許澍旸本該平淡的一生。
兩人的初遇,沒有浪漫的一見鐘情,沒有默契的怦然心動。
相反,那個騎著高頭大馬、不怒自威的軍官,留給18歲許澍旸的印象,只有想逃離的畏懼。
但她卻不知,對于胡匪出身、莽漢性格的張作霖來說,凡是他看上的女子,便要統統納入府中。
或許對其他女子來講,嫁給權傾東北的張作霖,從此衣食無憂、盡享人間奢華富貴,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對于性格安靜、剛剛逃難至新民府的許澍旸母女來說,這卻是天大的禍事。
1888年,許澍旸出生在河北省的一個鄉村鐵匠之家。
只是,父親因病早逝,讓母子兩人度日艱難;適逢大旱、顆粒無收,無依無靠的母女兩人,便跟隨大批難逃隊伍,來到了遼西新民府的一個窮村落,從此靠著縫補漿洗為生。
生不逢時的時代,能夠活下去是一件難事;但若是一家人能夠安安穩穩活下去、哪怕食不果腹,卻也是一件幸事。
毫無疑問,張作霖的出現,打破了這對孤苦母女的平靜生活。
那日清晨的偶然相逢,讓他對這個長相清秀卻也靈動的女子,生出一如既往的占有之心。
哪怕府中已經有三位太太,哪怕18歲的許澍旸根本不愿,可對橫行霸道慣了的這位東北王來說,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
所以,這場相遇的最終結局便是:
18歲的許澍旸身穿一襲紅色嫁衣,帶著命不由己的無奈和悲涼,走進了大帥府的大門,從此成為張作霖的四姨太。
她知道張作霖從來不愛自己,強占自己為四姨太,不過是他的一時興起罷了。
也因為不愛張作霖,嫁入大帥府的許澍旸更無意爭寵,安靜低調過著自己的日子。
相比于賢惠能干的大夫人趙春桂,優雅博學的二夫人盧壽萱,還有生得天姿國色的三夫人戴憲玉,18歲的許澍旸雖是年輕貌美,可終究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既拿捏不起四姨太的威風,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受盡下人白眼,盡遭苛刻冷待,是她在大帥府的日常。
為了活下去,能夠引得三位姐姐的欣賞,許澍旸又做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給大帥府的太太和小姐們洗衣服。
她的踏實勤快,也逐漸引起了大家的好感;特別是看到許澍旸無意爭寵,三位太太也逐漸放下防備,與她和諧相處起來。
從遇到張作霖開始,無力抗爭的她似乎注定成為這位東北王的玩物;雖有過一時興起的寵幸,可更多時間里,卻是棄如敝履的冷落。
在無法掌控的命運里,她不甘用醉生夢死來麻痹,也不屑做那討好獻媚狀,便守著自己的一方庭院,靠著與三位太太的瑣碎情意,慢悠悠地活下去。
可孤零零的一個人,卻實在落寞的很。
聽著其他院落中孩子們歡快的打鬧聲,18歲的許澍旸有時也在想:
難道這一生只能如此過下去了?
或許是看她格外冷清,心生不忍的老天終于網開一面,讓這漫長孤獨的后院生活,迎來了重要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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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年,張作霖奉命到遼北沙漠剿匪。
因環境險惡,當時隨軍的四位夫人中,先是趙夫人和盧夫人皆水土不服,叫苦連天;而素來嬌生慣養的憲夫人更是一直鬧著要回家,吵得張作霖萬分頭疼。
在這個時候,只有許澍旸能夠給予張作霖一份清凈的陪伴。
她自幼是窮苦人家的女子,饑荒逃難時走過比這更坎坷的路,縫補漿洗時吹過比這更寒冷的風,被迫嫁入大帥府后,更是日日夜夜熬過比這更苦更漫長的時光;對一個荊棘遍布、滿身傷痕的女子來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比自己的命更苦的呢!
可也是這份安靜的逆來順受,讓她與張作霖的關系漸有好轉。
就像是一朵清蓮,綻放于絕望的懸崖之巔,讓人豈能不生憐愛之心?
從此開始,原本屬于她的安靜院落里,也時常出現張作霖的身影。
當然,他對這個強娶而來的女子,依舊談不上恩愛不移,只是水到渠成的欣賞和憐愛罷了。
後來的歲月中,她終于如最初所盼般,擁有了自己的四個子女;長女張懷瞳、長子張學曾、此女張懷曦、次子張學思…孩子們的依次降生,讓困在這深宅大院、困在這身不由己命運中的許澍旸,第一次有了鮮活的盼頭。
這一生,她如柔弱小草般掙扎在不見天地的深宅大院,這是她的命;可屬于她的孩子們,她誓要將他們培養成參天大樹,用繁茂枝葉沖破這軍閥世家的壁壘和束縛。
嫁入大帥府,她不是沒有抗爭過。
自幼顛沛流離的她,最羨慕的就是學校里的女學生。
不同于許澍旸縫補漿洗時凍腫開裂的手,她們可以光明正大坐在教室里讀書,接受新文化新思潮的洗禮。
嫁入大帥府以后,她提出過要上學讀書的事情。
張作霖肯定不同意。
他是誰?是百姓們最懼怕和痛恨的軍閥,是封建勢力的代表。
而學校里學生們所學的內容,就是天天喊著要打倒他的旗號。
讓自己的姨太太去學習這些,然后回家后天天喊著打倒自己…這不是鬧笑話嘛!
婚姻身不由己的許澍旸,卻在這件事上堅持到底。
後來她甚至拿肚子的孩子要挾張作霖;那個時候,他也是真心待她,恐她傷了自己,可恐傷了腹中孩子,便同意許澍旸穿上了校服,跨進了校門!
得償所愿,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即便她這個愿望,在今日看來是何等渺小和容易!
可對許澍旸來說,能夠坐在課堂上讀書認字,仍舊是自己一生最美好的回憶。
只是好景不長,作為四姨太的她最終引來了不少非議;素來愛面子的張作霖,終究是磨沒了耐心,將她強制關在家中。
對于許澍旸來說:屬于她的天空,再次黯淡了!
求學希望破滅后,許澍旸便竭力培養四個子女成才。
張家沒有讓子女在外讀書的慣例,都是在家設私塾;但為了孩子們的發展,許澍旸多次跑到張作霖跟前勸說,才讓孩子們有了入新式學堂的機會。
在張作霖看來,自己創辦的家業能讓子女們衣食無憂;可作為母親的許澍旸對孩子們常說的一句話卻是:你們一定要自立自強,這麼大的家業不是你們的,想要的東西,只能自己去創造。
除此之外,在其他富家子弟游手好閑、縱情聲色時,許澍旸卻從不讓孩子們穿錦衣華服、坐汽車出行、借用張家名義橫行霸道;哪怕孩子們在外受了委屈,她也會告訴孩子們:不要惹是生非,去用心學習,做個正直善良的人。
在別人看來,許澍旸的教導多少有些小家子的寒酸感;可許澍旸卻深深知道:只有讓孩子們真正擺脫大帥府的桎梏,才能真正成為參天大樹,于風雨中屹立不倒。
她的婚姻無法選擇,可對待孩子們的婚姻,她則想盡辦法去捍衛。
沒有接受系統文化教育的她,支持婚姻自由,崇尚夫妻平等。
可偏偏,身在大帥府的人,似乎都注定無法選擇。
張作霖能夠權傾東北,也得益于聯姻帶來的利益交換。
早年,他就將二夫人的女兒張懷英嫁給了內蒙古達爾罕親王的兒子,即便對方是個又呆又傻的人,可只要能拉攏內蒙古的勢力,他全部不在乎。
所以在1922年,為了拉攏直系軍閥曹錕,張作霖便為剛滿6歲的學思和曹錕的女兒訂下了親事。
得知將兒子婚姻再作政治籌碼,許澍旸與張作霖大吵一架;不僅如此,心灰意冷的她,直接帶著張學思返回了老家,直言張作霖不收回成命,她與兒子絕不回沈陽。
事實也證明:張作霖的如意算盤,打得全盤皆輸。
後來直奉兩軍因為利益再起沖突,這樁婚事鬧劇,也只能不了了之。
到了1925年,張作霖為了加強自己的軍事力量,又促成12歲的女兒張懷曦與北洋總理大臣靳云鵬之子成婚。
面對丈夫再次的胡亂安排,許澍旸也用盡所有方式,保護著女兒的婚姻自由。
一場場的矛盾,也讓多年來夫妻情意盡散。
最終,這場政治婚姻,隨著張作霖命喪皇姑屯,才得以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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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浮沉如草芥的一生,她抓不住婚姻,抓不住愛情。
可困在大帥府的漫長日子里,她終于可以抓住孩子們的人生。
作為母親的她拼盡力量,教育孩子成才,讓他們各有建樹,也收獲幸福的人生。
即便,對孩子們的這番庇佑,讓她與張作霖的關系再生嫌隙,分崩離析。
可既然不是她想要的愛情,不是她主動選擇的婚姻,不是她渴望許久的真情…這樣的婚姻不要也罷。
許澍旸,這個被命運無情捉弄的女子,最終憑借母性的強大和堅韌,將孩子們一個個送出了大帥府,送向了屬于他們的人生。
孤零零的深宅大院里,她卻不再孤單,因為孩子們的成長和成才,是她畢生的驕傲。
就如她的大女兒張懷瞳,嫁給了原東三省總督趙爾巽之子趙天賜;後來兩人赴美定居深造,趙天賜供職于聯合國總部,女兒張懷瞳則攻讀了利福尼亞大學碩士;事業各有所成的這對夫妻,更是恩愛一生。
也如她的長子張學曾,只有喜歡西方文化的他,如愿留學日本、英國、美國;最終憑借優秀的外語和成就,在聯合國總部秘書處任職;而他的美滿婚姻,亦是自由選擇的結果。
還有她的小女兒張懷曦,這個差點被政治婚姻斷送幸福的女孩,最終在母親的幫助下得以成功離家,考上了劍橋大學。
當然,這三個孩子的成就,比起許澍旸的小兒子張學思,卻始終差點傳奇色彩。
這個出生于大帥府、身為軍閥之子的年輕人,親自推翻了自己的出身,成為一名為國奮斗的共產黨員。
不同于三個姐姐哥哥的學有所成,在國家動蕩的年代,張學思立志以身許國、以命抗日。
自「九一八事變」開始,張學思便親眼見證了山河的破碎,百姓的流亡。
本是東北兒郎的他,為了收復山河,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最終在1945年,親自參與了收復東北的戰爭,也親自看到了日本人的繳械投降。
新中國成立后,張學思被任命為遼東省政府主席;這樣的成就,是母親許澍旸一生的驕傲。
當時得知小兒子親自參與了東北收復,遠在美國小女兒家的許澍旸無比欣喜,潸然淚下;不顧兒女們的挽留,她執意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祖國,也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東北。
她說:「我是中國人,我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深明大義的母親,更是憑借一己之力,不費一兵一卒收復了沈陽。
沈陽解放時,許澍旸得知國軍有個叫做周福成的軍長,曾在東北軍就職。
深思熟慮后,她決定用自己張大帥夫人的特殊身份,給對方寫信,促成沈陽城的起義。
後來,如她所愿,如眾人所盼,沈陽城和平解放!
自從嫁入大帥府的那刻,她如同厭惡那冰冷森嚴的庭院般,厭惡著自己「四姨太」的身份;這個帶著封建色彩、軍閥色彩的身份,是她后半生最不想提到的曾經。
可為了沈陽的解放,她毅然在改天換日的時代里,再尋過往,再觸舊傷。
這樣的決絕與勇氣,也盡顯一位愛國母親的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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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宿命的一場終點,她的苦難也在此畫上了句號。
晚年的許澍旸就留在了東北,跟隨小兒子張學思生活,直到1978年在北京病逝。
享年90歲高齡的她,也因對沈陽城的貢獻,葬入八寶山烈士公墓。
從一個被封建勢力迫害、毫無選擇權利的貧苦女子,到如愿將四子女撫養成才,晚年再創愛國傳奇的偉大母親,許澍旸這一生或許太苦,或許太難,但也慶幸,她以堅韌的生命力不屈生長,最終突破冰冷院墻的重重圍困,得到了自己的天地,創造了自己的傳奇!
歲月如流,風刀劍霜!
回首再望,皆是她的絕代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