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與現今「網戀」性質一致的,大概就是民國時期最時興的「筆友」了。
「網戀」和「筆友」最大的共同特征是:二者皆是在未見面的情況下開始交往,也就是說,相比現實的戀愛,它們多少帶著「虛幻」的成分。
民國詩人、革命志士蔣光慈與宋若瑜的婚戀,便始于「筆友」。
1920年夏天,在看了會刊《青年》上蔣光慈的文章后,作為青年學會骨干力量的宋若瑜便嘗試性地給作者寫下了第一封信。
宋若瑜是進步女學生,受過新思想洗禮的她,一直對自由的人生充滿了渴望。
在信里,她對進步青年蔣光慈講述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蔣光慈收到來信后,深為這個小女子的精神欽佩,當天,他就認真給宋若瑜寫了回信。
自此,兩人之間的交往,便正式被通過信件串聯了。
相似的成長背景和共同的革命志趣,讓宋若瑜與蔣光慈有著說不完的話。雖一直沒見面,但他們在信里時常互訴衷腸,且共同成長進步。
很快,兩人便在信中確定了戀愛關系。
人說相愛的人,即便不在一處,時間久了以后也會引發共振。果然,兩人陷入熱戀后,竟然經常莫名其妙有相似的經歷。
此時的兩人雖一個在俄羅斯留學,一個在國內求學,卻經常有相同的遭遇。
因為常寫進步文章、參與學生、群眾運動,蔣光慈經常在國外遭到政府的通緝。而與此同時,宋若瑜也因為在國內組織「女子同志會」、編輯出版《女刊》雜志,而時常面臨當局的迫害。
相同的命運,讓兩顆心聯系更緊密了。
生活的窘迫面前,弱女子宋若瑜身體開始不堪重負,在革命生涯中,她不幸染上了肺病。當時的醫療條件不發達,所以肺病在一定程度上還屬于疑難雜癥。
因為肺病和現實的關系,有一段時間,宋若瑜萌生了與蔣光慈分開的想法。在親眼見到好友的婚姻悲劇后,宋若瑜甚至對婚姻產生了恐懼。隨即,宋若瑜主動切斷了與蔣光慈的聯系。
此時,兩人雖一直未見面,但實際交往已經持續了四年多。
茫茫人海中好容易遇見真愛的蔣光慈豈會輕易放棄?回國后,蔣光慈通過各方打聽,再次與宋若瑜取得了書信往來。
了解到宋若瑜的真實想法后,蔣光慈開始在信中施展自己的「勸功」。他在信中開始就宋若瑜進行轟炸,經過他的一番勸解,宋若瑜在回信中寄來了自己的照片。
收到照片后的蔣光慈開心極了,他知道,自己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她又堅定了與自己在一起的決心。
繼續持續通信很長時間后的一個夏天,蔣光慈提出見面。但此時的宋若瑜卻有些膽怯了,她害怕一見面,本來有的感覺就斷了。實際,此時的宋若瑜也已經習慣了這種不見面的戀愛,她似乎還未準備好接受現實中的蔣光慈。
了解到宋若瑜的想法后,蔣光慈在信中寫到:
「凡是一個人過于戀愛某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起許多疑問,發生許多猜度。不過親愛的,你可不必有這樣的疑問;你倘若相信自己能永遠地愛著僧俠(蔣),那同時也就可以相信僧俠能永遠地愛你了。」
蔣光慈的這封信,就是打消宋若瑜的疑慮:我承諾,只要你能愛我,我一定也會永遠愛你。
隨后,下定決心的宋若瑜便下定決心與蔣光慈從「信上」走到現實。
1925年7月,以書信方式相戀了6年后,宋若瑜真的鼓氣勇氣去了北京。
宋若瑜抵達北京那天,本有工作的蔣光慈竟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工作崗位。
火車站的月台上,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站在人群里,她穿著玫瑰的旗袍和乳白色的背心擠在人流里,只一眼,他和她便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
他和她,都是自己心中想象的樣子。四目相對時,他和她都極力壓制著內心的無限激動。良久后,他才緩緩走到她身邊。
相戀了六年的人終于第一次來到了自己眼前,這場景,怎不讓人激動不已。
兩人見面后,便在旅館有了第一次短暫小聚。因為蔣光慈尚有工作在身,僅僅幾小時后,他便依依不舍地辭別了匆匆初見的宋若瑜去了張家口。
這短暫如煙火的相聚,讓宋若瑜有些沒反應過來,有幾秒,她甚至恍惚是在夢里。蔣光慈離開后,她獨自看著偌大的北京城,思緒久久不能平息。
而就在兩人見面前,宋若瑜的母親便已先她一步到達了北京。宋母此番前來,就是來探探女兒自己相中如意郎君的具體情況。
宋母始終認為,通過書信結識的「戀人」,因為缺乏現實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存在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因此,她對兩人見面一次就談婚論嫁的行為很是反對。
通過打探,宋母得出的結論是:這種不在現實里的愛情,果然不靠譜。
宋母了解到:蔣光慈曾在老家有過婚約,這婚約雖已退,但宋母卻依舊想探究始末。畢竟,自己嫁女兒,必須搞清楚,萬一嫁給不清不楚的人,那還了得。
于是乎,未來丈母娘決定:徹底清查蔣光慈訂婚事件。
半路殺出來的丈母娘,讓蔣光慈痛苦不已。他感覺到了來自丈母娘的深深不信任,卻又不可奈何。
命運總是如此地喜歡開玩笑,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偏偏半路殺出拿棒子的岳母娘。
因為未來丈母娘的反對,本已在信里討論成婚細節的兩人,陷入了尷尬。不久后,宋母為了避免事情有變,還帶著女兒回了開封老家。
讓宋若瑜沒有想到的是,她才剛到家,關于她與蔣光慈的各種謠言便已鋪天蓋地。
宋若瑜是新時代女性,對旁人的謠言自然不甚在意,但宋家父母卻難以忍受這一切,他們開始輪番給女兒做思想工作,試圖讓她放棄這段「不靠譜」的愛情。
面對父母的責難,宋若瑜雖一直堅定自己的信念,但總不免有些傷心難過。
無計可施的宋若瑜最后只得采取拖延策略:先回南京繼續學業,其他的以后再說。
面對進退兩難的宋若瑜,蔣光慈心痛不已,結束北京的工作后,蔣光慈便返回上海做了教書先生。蔣光慈想,這樣一來,兩人相隔近了,相聚的機會自然也會多起來了。
但當時的交通尚不發達,加之兩人工作忙碌,因此,兩人的見面次數也屈指可數。
第二年春節,因為長久的相思和辛苦勞累,宋若瑜肺病再度復發。蔣光慈聞訊后,迅速拋下一切趕到了宋若瑜身邊。
或許是蔣光慈的誠心打動了宋母,他們最終同意了兩人的婚事。婚前,宋母問蔣光慈:肺病是會傳染的,你真的愿意娶她?
蔣光慈堅定了點了點頭道:夫妻本是一體,能「同病」也是一種幸福。
隨后,蔣光慈便勸說宋若瑜放棄學業,與自己同去上海養病。
想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宋若瑜最終答應了蔣光慈的建議。在上海,宋若瑜一邊畫畫一邊治病,而蔣光慈則在上課的同時悉心照顧。這段時光,是宋若瑜一生最開始的日子,她不僅和心愛之人結成了姻緣,還可以與他日日廝守。
然而好景不長,僅僅一個月后,宋若瑜的病情便加重了。在醫生的建議下,蔣光慈不得不將她帶到廬山療養,而蔣光慈只得留在上海繼續工作。
到廬山后,宋若瑜偶爾讀讀書,寫寫文章,會會朋友,生活漸漸又有了一些生氣。由于極度思念丈夫,在廬山不久后,宋若瑜還寫信告訴蔣光慈:等自己身體好一些以后,就會盡快回上海與丈夫團聚。
蔣光慈收到信后欣喜不已,他沒想到的是:事情并沒如他和宋若瑜預想的那般發展。
寫下那封信后不久,宋若瑜的身體狀況就急轉直下了,期間,她一直髮燒,精神萎靡。可為了蔣光慈的事業,宋若瑜一直未將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他,只是獨自承受著病痛的折磨。
直到宋若瑜被送到廬山的牯嶺醫院,蔣光慈才知道,妻子已經不行了。
當蔣光慈和朋友方志敏趕到宋若瑜身邊時,她已經氣若游絲。
1926年11月6日黎明,在丈夫蔣光慈和方志敏的陪伴下,宋若瑜告別了人世,這年,她才剛剛23歲。
宋若瑜離開那天,蔣光慈一直拉著她的手,默念著當初宋若瑜翻譯的一首自己喜歡的英文詩:
「她的手涼了,面孔白了,她的血脈已不流動了,她的眼睛閉了——已經失去了生命;著了十分潔白的衣服,與雪一樣。」
看著心愛妻子的靈魂一步一步走向天堂,蔣光慈難掩悲痛。
沒有了宋若瑜的每一天里,蔣光慈每天都不停的工作。他試圖用這種忙碌來緩解失去愛妻的痛苦。就在妻子離開幾個月后,蔣光慈也被診斷出了肺病。得知診斷結果后的蔣光慈,不得已之下遠赴日本治療。
在日本期間,蔣光慈卻完全沒把治療當一回事。人們發現,病中的他反而比以前更拼命了,他主持成立太陽社東京支部,還寫下了大量文學論文。回國后他又與魯迅、馮雪峰等人組成了中國左翼聯盟籌備小組。11月,他還完成了長篇小說《咆哮了的土地》。
即便是一個健康的人,如此拼命的工作也是會損耗健康的,而對于病人而言,這種行為,不就是變相自盡嗎?
當周圍人紛紛勸他暫緩工作、好好調養時, 蔣光慈卻連頭也不抬。久了,周圍的人,便也只得嘆息搖頭著隨他去了。
人說,思念最傷肺,對妻子的極度思念無疑加重了蔣光慈的病情。
沒日沒夜工作的蔣光慈,只要躺下,便會想起自己與宋若瑜并肩坐在荷花池畔,互相依偎著賞月的情景。
一個寒夜,想起過往短暫美好的蔣光慈懷著無比的悲痛,寫道:
「樓上的秋風起了,吹得大地蒼涼;滿眼都是悲景呵,望云山而惆悵!」
「秋風、蒼涼、悲景、惆悵」,對,這些充滿了悲傷情緒的詞匯,便是宋若瑜走后,蔣光慈對這個世界的全部了。
1928年11月6日,宋若瑜二周年忌日那天,蔣光慈又寫出了他的血淚之作《牯嶺遺恨》:
「在云霧迷朦的廬山高峰,有一座靜寂的孤墳, 那里永遠地躺著我的她, ━━我的不幸的早死的愛人。」
極度的思念和繁重的工作,讓蔣光慈的病情一天一天加重,終于,1931年8月31日,宋若瑜過世僅僅四年多后,蔣光慈便因憂思、勞碌過度而病逝了,這年,他年僅30歲。
離世前,已經恍惚的蔣光慈睜著淚眼喊出的最后一句話是:
「若瑜,請在廬山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