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研究民國具有新思想的獨立女性,那林徽因、蕭紅的名字必然是在頭籌的,在民國百花齊放的女才子之中,廬隱就和她的名字一樣,隱于迷茫的角落。
廬隱的默默無聞大概是與她的作品被陪葬有關,她無意間的風情萬種,都隨著黃土化去,以至于柔腸牽斷,也不再有人知曉了。
但這也許恰好和了廬隱的心愿,她本就是如同黛玉般多愁善感的女子,葬書焚詩,才是她悲情一生的完美句號。
廬隱正是生在一個充滿屈辱與不甘的時代,一條又一條喪權辱國的條約被清政府全然接受,中國人民的反抗只是徒然。
這樣悲觀的社會環境中,青年們彷徨在各種灰色地帶,他們在這個受到詛咒般的時代,只能任由鐵蹄踐踏,從而創傷一生,而廬隱的不幸從降生那刻就開始了。
廬隱照畫像
1898年5月4日,嬰兒的啼哭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靜謐的院子,不知是在為「生」而悲哭,還是在為「死」而哀悼。
誰也沒想到日子這麼巧,在廬隱出生的那天,正是祖母去世的日子,所以在廬隱被母親看作是「不詳的小生物」。
母親本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包容的存在,可母愛的天性比不過封建迷信,那鋒利的鐮刀剜去人所有的良知。
即使這個「災星」還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母親也不想再多看她一眼,生怕她的晦氣沾染到自己。
于是廬隱被扔給奶娘照顧,連母乳都喝不到,體弱的她因為經常生病啼哭,被父母厭煩,丟到了鄉下。
此時的廬隱不但不在母親的懷里,并且也不在母親的心里了。
廬隱作品照片
廬隱剛有記憶時,只知道鄉下就是她的家,奶娘就是她的親人,這樣的生活直到她六歲時,才因為父親的工作變動而結束。
廬隱當時還懵懵懂懂,就跟著一群不認識的人上了船。三個哥哥、冷淡的父母、陌生的環境都讓廬隱不安。
廬隱害怕地哭鬧,父親只作勢要把她扔下船,父女倆僵持起來,還是下人為小廬隱求情,才平息了父親的怒火。
但是此時廬隱不知道,等到船在長沙的港口靠了岸,她一生中最天真快樂的日子就過完了。
父親上任沒多久就去世了,母親只好帶著孩子們回娘家,寄人籬下的生活是給廬隱童年的第一道傷疤。
廬隱照片
母親不愿意出錢送一個丫頭片子去上學,只想把她丟給奶娘一樣,丟給了舅母看管。
每天廬隱都被鎖在屋子里面,獨自背三字經,背不出來就要挨打挨餓,寂寞的她常常舔破窗戶紙,偷偷看在院子里玩耍的哥哥姐姐。
而她從來不能像哥哥姐姐一樣,母親嫌她丟人,讓她住婢女的房間,或就鎖在別院。
「假使死了,也許比活著快活......」廬隱才不過幾歲,她的靈魂就感受到世界的孤寂冷刻了。
人生不如意則難得糊涂,如果人是鈍感的,那麼情淺不傷,但廬隱就是生來敏感多情,這注定她將被原生家庭傷害,并且留下愈合不了的疤。
母親對她漠不關心,還是哥哥看出了廬隱的天賦,幾番爭取下才讓廬隱去了一所收費最低的學校上學。
到了學校的廬隱如魚入海,知識的滋養讓她的內心很快強大起來,她本就是被迫獨立的孩子,而讀書,幾乎讓她成為一個大人了。
中間是廬隱
當她考上高小時,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母親更是對她改觀,只是廬隱最需要母愛的年紀已經過去,母親態度的改變也只是緩和了冷硬的母女關系。
母親帶給廬隱的是有條件的愛,是情緒和虛榮的等價交換,母親愛的只是考上重點學校的她,而不是作為女兒的她。
不在愛與期待中誕生的孩子是不幸的,他們的心會因為母親的冷漠而缺少一塊,所以會牢牢抓住能填補內心的溫暖。
于是廬隱進入北京師范女子大學后,就結識了她的第一個男友,林鴻俊。
林鴻俊是舅舅家的孩子,一個十足的窮書生,而廬隱就因為常在舅舅家讀書,和林鴻俊相戀了。
同為知識青年,兩人有講不完的人生理想和宏圖偉志,風花雪月,陽春白雪,浪漫和義無反顧是廬隱初戀的底色。
但是這段不門當戶對的愛情,理所當然地被廬隱的母親家人反對,這些并沒有動搖廬隱。
廬隱給母親寫信說:「我情愿嫁給他,將來命運如何,我都愿承受。」
廬隱的堅持讓母親無可奈何,只好與她約定,不能在大學時結婚,得等到大學畢業。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廬隱答應了這個要求,她自認為與林鴻俊的結合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母親怕廬隱真嫁給一個窮小子,就在私下偷偷資助林鴻俊去日本留學,兩個年輕人在不同的地方深造,為著未來努力。
但廬隱沒有想到,她會與林鴻俊像相交的直線,有過轟轟烈烈的交點后,就漸行漸遠了。
在大學里的廬隱突然就拋棄了一貫的低調,在各種女性解放的活動中穿梭,甚至被推舉為學生代表。
隨著廬隱學習的深入,她在思想上徹底的覺醒,她對女性的尊嚴和獨立有著前所未有的追求。
她曾說:「我自然不會主張來戀愛要以金錢地位、年貌為條件,可是也不相信是絕對無條件的。」
她不曾貪圖過男人的物質,這也代表她對丈夫精神上的高要求,她不想成為男人的附屬品,而是要有自己的事業和追求。
但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林鴻俊就走上了全然不同的一條路,他回國后謀官職,做生意賺錢,一點沒有當時進步青年的樣子。
也許是年少貧窮的窘迫造成了他如今的模樣,但廬隱不愿意為林鴻俊洗手作羹湯,也不愿放棄理想,回歸家庭相夫教子。
廬隱照片
正在廬隱苦悶彷徨之時,一場同鄉會徹底改變了廬隱和林鴻俊的愛情。
「青年男女,好像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麗的顏色足以安慰自己,誘惑別人......」
在同鄉會上廬隱結識了同為學生的郭夢良,并且對已有家室的他一見鐘情了。
時代猛烈進展著,他們勢有狂追的必要,面對這樣自由熱烈的愛情,兩個年輕人都情不自禁。
廬隱和郭夢良相戀很快就不再是秘密,許多人譏笑、批評廬隱,只可惜廬隱此時好意惡意都不愿意接受,只一心相與郭夢良在一起。
一個孩子想要吃一塊糖,她越得不到越希望的厲害,以至于此時無論給她什麼要求,她都會答應,廬隱就是如此,為了愛情,她甘愿做小。
郭夢良照片
自出生以來,廬隱受夠了世界的蹂躪,在她此刻的人生里,只追求這一件事,只要能占有郭夢良,粉身碎骨她都情愿。
「只要我們有愛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緊。」面對郭夢良的寫信拒絕,廬隱堅持要和他在一起。
所以當林鴻俊寫信給廬隱,讓她完成婚約時,廬隱毀約了,她寧愿去做妾,也要追求她心甘情愿的愛情。
林鴻俊當即一氣之下娶了別人,從此和廬隱再無交集。
廬隱照片
1922年,廬隱和郭夢良在上海以「同室」的名義結婚,新婚過去之后,廬隱很快就嘗到了苦果。
她給老友寫信說:「蜜月還算稱心,過后則一言難盡。」
母親因為她給郭家做小,遭人白眼嘲笑,抑郁而亡,家人也和廬隱斷絕關系。
面對這一切的苦難,廬隱選擇默默承受,新婚生活的快樂成了她的救贖,但這一切甜頭很快就被命運收回了。
廬隱和郭夢良照片
如同魯迅的《傷逝》中所寫,出逃的青年女子,縱然可以不被封建左右,卻還是難厄運,走出了「父親的門」,又走進「丈夫的門」。
郭夢良的父親要求兩人回到福州老家,在這鄉下的深宅大院里,有的不是文明和平等,而是赤裸裸的封建壓迫。
在封建禮制中,奔走為妾,對于自己送上門來的廬隱,婆婆只將她看作下人,讓她成天地洗衣做飯,端茶倒水,連吃飯都不準與他們同桌。
作為大太太的林室,也不曾正眼看過廬隱,只將她看作不知廉恥,時常拿出正室的款來訓斥廬隱。
廬隱在白日里完成了繁重的家務,等到了夜里才能開始寫作,但是這點時間都是不被允許的,婆婆直接指責她浪費燈油。
此時的廬隱才真正明白什麼是給人做小,這樣的刁難讓她不禁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是正確的。
郭夢良的故居
看著廬隱經歷這一切,郭夢良就和他信里寫得一樣,「并非良配」,因為他不敢忤逆父母,也無力為廬隱分擔。
在這樣的凄苦的環境下,他們的女兒出生了,但是這個生命的降臨并沒有給廬隱帶來新的轉機,反而讓她成為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她給友人寫信說:「我現忙于洗尿布,忙于柴米油鹽,而收入甚微,不得不精打細算。營養不良,我們身體都欠佳。啊,這就是人生!」
十年讀書,得來只是煩惱與悲秋,究竟知識誤了廬隱,還是廬隱誤了知識?
世俗大多用[性.欲]偽充戀愛,以游戲的態度去處置戀愛,是以自由戀愛不幸,而廬隱本以為是自己游戲了人間,卻不曾想被人間游戲了自己。
1925年,廬隱創作了《海濱故人》,自述的口吻講述了童年,更發出了迷思,婚姻與愛情,其間究竟是何關系?
廬隱所作《海濱故人》
從愛情上來看,廬隱成功了,他們頂住了世俗的批判,堅定地選擇彼此。
從婚姻上來看,廬隱失敗了,她終究沒能得到平等的家庭地位,淪為相夫教子的工具。
廬隱被茅盾這樣評價:「我們現在讀廬隱的全部著作,就仿佛在呼吸著‘五四’時期的空氣。」
廬隱的迷思就是五四時期所有進步女青年的迷思,而對此魯迅給出過一個答案:「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廬隱畫像
新時代女性獲得了走向未知地界的權利,這勇氣卻還是在未完全改造的社會中被摧毀,女性終究被拋回封建家庭的桎梏。
廬隱為了可憐的女兒委屈求全,繼續生活在屈辱之中,但是連這樣的生活,都變成了奢望。
1925年10月6日,郭夢良因病去世,至此廬隱于世上唯一的親人只剩10個月大的女兒。
在郭夢良去世后,廬隱強忍著悲痛在郭家生活了8個月,但是這8個月還是沒能馴化廬隱,她走出「丈夫的門」,過上了墮落的生活。
她帶著孩子到了上海,除了上課的時間,廬隱幾乎一直喝酒買醉,極度苦悶之時,還需抽煙解乏。
廬隱常常喝得爛醉如泥,被人從黃包車上拉下來,或是倒在街心,頹廢的日子讓她只有「生的苦悶」,脆弱的她被現實一次次敲打而惶惶不可終日。
「我常自笑人類癡愚,喜作繭自縛,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類。」面對自己的生活,廬隱只能做個悲嘆者。
5月4日出生,廬隱的人生命運般地和五四時期女子所有典型融合,仿佛她生來就是為了完成這個時代。
然悲情的人生至此安穩度過,或許還能擁有平庸的快樂,而廬隱注定不是一潭死水,她的愛情并沒有結束。
1928年3月8日,經北大教授林宰平介紹,比廬隱小了9歲的清華男學生李唯建和成廬隱了忘年之交。
廬隱親切地叫李唯建唯弟,李唯建則叫廬隱鷗姐。兩人因為文學開始有了來往。
此時的廬隱已經成名,李唯建對她產生了愛慕,他們互通書信,廬隱筆名冷鷗,李唯建筆名異云。
一個是寡婦,一個是小了9歲的未婚男青年,這樣的結合是怪胎,是禮教的異端。
廬隱和李唯建
相識一年,他們互通了68封長信,一字一句地剖白自己,這讓兩人從此明白對方就是自己的唯一。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我人格的尊重和清楚更甚于你的人......因此我愿為你受盡一切的苦惱。」
廬隱將他們比作風和云的結合,永遠互相感應、互相融洽,即使世人將他們摒棄,他們也絕對的充實,絕對的無憾。
1930年,兩人將他們的書信公開出版,命名《云鷗情書集》。
廬隱說:「這是一本真實的情書,其中沒有一篇,沒有一句,甚至沒有一個字,是造作出來的......」
此時的廬隱不再固執于悲哀,而是從新建造生命,選擇新的生活方向,有了這種決心,什麼禮教和社會的譏諷,都被打得粉碎。
廬隱和李唯建
于是在書出版不久后,廬隱和李唯建結婚了,這次婚禮的震驚程度不亞于廬隱和郭夢良的婚姻。
廬隱不管眾人的評價,和李唯建去了東京度蜜月,很快就迎來了她的第二個女兒。
日子越過越好,在幸福的婚姻中廬隱的事業有了很大進步,除了清貧外,沒有不稱心如意的事情。
但是此時的廬隱還是得承擔家庭的重任,不僅需要賺錢養家,還得做好家庭主婦的一切事務。
李唯建不愿意工作,一家四口的經濟來源都靠廬隱支持,廬隱再一次得到了愛情,卻經營不好婚姻。
李唯建老年照片
1934年5月,廬隱再一次臨盆,這是她與李唯建的第二個孩子,但是因為家里經濟拮據,只能拿出十幾元請一個助產士來家中生產。
其間突然難產,導致大出血,等到送去醫院時,廬隱已經奄奄一息了,她抱著李唯建的脖子對大女兒交代遺言:
「不要去告那位助產士,告他又有什麼用呢?何苦再去造成另一個家庭的不幸呢!」
然而廬隱的不幸像詛咒一般留給了女兒,她最終還是因為大出血去世了,李唯建痛不欲生,用余生去懷念廬隱。
廬隱雕像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廬隱一直以紅樓中的悲情自比,而這結局恰就是玉殞香消。
如果廬隱能有一個快樂的童年,長成一個健康的人格,大概也不會用盡生命去反抗一切,可以平庸快樂。
但暴烈的美麗需要用不幸去獻祭,若不是廬隱的極度憂郁彷徨,卻也不會有如今曇花一現的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