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2月14日,張愛玲提前立下了一份頗有爭議的遺囑,她將248萬港元的財產和遺稿處理權全都交給了好友宋淇夫婦,但實際上,他們并不缺錢。
而張愛玲那單身至今,只能住在上海狹窄的10平米弄堂房里的親弟弟,一分錢都沒有得到。也許親弟弟這個名頭,在她的眼里還比不上一粒塵埃有分量。
童年的張愛玲(右一)與弟弟和父親
1952年,宋淇替美國新聞處的翻譯部尋找《老人與海》的譯者,張愛玲報名參加招聘。彼時她已是蜚聲國內的大作家,宋淇夫婦是她的鐵桿粉絲,所以張愛玲很順利地應聘到這個職位。
只身來到香港后,張愛玲與宋淇和他的妻子鄺文美成為了同事。
鄺文美比張愛玲大1歲,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文學系。她與張愛玲在一起工作,同齡人之間本就有很多共同語言,再加上兩人都有著相當深厚的文字功底,因此很快熟悉起來。
初到香港時,張愛玲寄居在「女青年會」的一間小房子里,沒多久消息走漏,前來登門拜訪的粉絲絡繹不絕,使她片刻得不到安寧。
鄺文美幫她在離自家不遠的地方租了間小房子,經常帶著宋淇去寓所探望,送吃送喝送溫暖,張愛玲那敏感又脆弱的神經,只有在看到鄺文美時才能得到放松。
宋淇和鄺文美夫婦
赴港之前,張愛玲最好的朋友是炎櫻。
炎櫻是混血,父親是來自斯里蘭卡的富商,她個子小而豐滿,有著圓圓的臉蛋、黝黑的皮膚、會撒嬌的眼睛。張愛玲常稱贊她生得美,一種「大氣」的美。
這兩個人的組合也著實奇怪,炎櫻外向開朗,張愛玲沉默內向,但是兩人可以一起去看電影,吃冰激凌,張愛玲的作品的插畫和書的封面,很多都是炎纓設計的。
就連張愛玲為作品的扉頁拍照,也要由炎櫻擔任總導演,她將張愛玲的頭髮梳成中分樣式,蓬松地披到肩膀上。
「嘴巴不要笑,要用眼睛笑」。
照片沖洗出來后,炎櫻頂著盛夏午后的大太陽取回來「吻我,快!還不謝謝我!「
張愛玲與炎櫻
只可惜,30歲以后兩人便漸行漸遠,也許是生活軌跡不再重合的緣故,也許是生活富足的炎櫻偶然表現出來的炫富令張愛玲難以接受。
總之,她在1953年抵達香港后,完全是光桿司令一個,沒有愛情沒有友情,直到鄺文美與宋淇叩開了她那緊閉的心扉。
當時的港人認為張愛玲很奇怪,她容貌極為普通,身上卻總是散發著公主般的高冷。走在馬路上不與熟人打招呼,不愿外出赴宴,也不參加集體活動,這種神經質的女人,難怪沒有朋友。
可是鄺文美卻能夠包容張愛玲的一切怪癖。
她不斷地替張愛玲向別人解釋,她不與熟人打招呼是因為患有高度近視,平常又不習慣戴眼鏡,走在大街上根本看不清人們的面孔;不愿外出赴宴,是因為對很多食物過敏;不參加集體活動,是因為作息時間與人們相反,剛好是白天睡覺,晚上寫作。
中年的鄺文美與宋淇
鄺文美從來沒在背后說過張愛玲一句壞話,她的這種宛若大海般包容的心胸,令孤身在港的張愛玲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在鄺文美面前的張愛玲,一掃以往的憂郁和孤獨,談吐詼諧、妙語連珠,她毫不設防地將自己情感方面和生活方面的困惑全部對鄺文美吐露,而不用擔心會被別人知曉。
如果說鄺文美對張愛玲的幫助大多在生活方面,那宋淇對張愛玲的幫助則是在事業方面。
張愛玲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她對錢其實挺看重的。可惜由于戰亂等緣故,剛到香港的張愛玲,手頭相當拮據。
宋淇發動了自己的人脈,將她舉薦給香港電懋電影公司,張愛玲從此獲得了很多寫劇本賺錢的機會。
後來張愛玲在香港的發展遇到瓶頸,準備離港赴美,可是手里的積蓄不足以支撐她的遠行,她又固執地不肯接受別人的好意。
關鍵時刻,還是宋淇出面,他替張愛玲做了擔保,向電懋電影公司提前預支了全部的劇本費用,借助這筆資金,張愛玲順利到了美國。
離開時,宋淇夫婦前去送行,張愛玲一直忙忙碌碌,都沒能好好與他們說上幾句話。
可是當宋淇夫婦轉身離開那一刻,張愛玲「突然好像轟然一聲天塌了下來一樣」,「喉嚨堵住了,眼淚流個不停」。
要知道,張愛玲從來都不是個會輕易表露情感的人,前夫胡蘭成評價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
雖說胡蘭成的描述可能略顯偏激,但張愛玲的性格也能從他的文字里瞧出一二,能讓她感覺不舍的朋友,實在找不出一兩個來。
張愛玲移民美國后,在香港、台灣發表文章沒有門路,也沒有出版作品的渠道,都是宋淇充當中間人,替她解決問題。
1965年,台灣皇冠出版社社長平鑫濤(瓊瑤的老公)與宋淇見面,宋淇極力向他推薦了張愛玲,并一手促成了張愛玲與皇冠出版社的長期合作關系。
《秧歌》、《流言》、《半生緣》這些作品,都是在宋淇的大力幫助下才有機會面世。
很多年后張愛玲想起這段過往,感慨道:「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中,我們很可能錯過認識的機會——太危險了,命運的安排多好。」
在外人眼里,宋淇夫婦與張愛玲的關系,更多的還是以利益為紐帶。
宋淇和鄺文美相當于張愛玲在港台地區的經紀人,他們不斷為張愛玲本人及她的作品進行宣傳和包裝,從而讓她在沉寂了多年后,又在東南亞一炮而紅。
宋淇告訴張愛玲:「我們希望為你榨取到每一分錢!」優厚的稿費和版稅也讓張愛玲持續半生的拮據生活大為改觀,其后半生得以活得很自在。
老年張愛玲
在張愛玲獲取了金錢的同時,宋淇夫婦也同時獲得了好處。之所以他們能和張愛玲維持了40多年的友誼,倒也在于他們愛財卻不貪財,總是將錢很坦率地擺到台面上來講。
只要收到了版稅支票,宋淇夫婦第一時間便會給張愛玲寄去。張愛玲多次在信中表示,可以攢幾張一起寄,免得多跑很多路,宋淇夫婦卻堅持收到錢的第一時間便立刻轉手。
隨著年齡的增長,鄺文美和宋淇反復生病,她的老母親更是成為了醫院的常客,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暫時將版稅費存在自己賬戶里,張愛玲絲毫不必擔心鄺文美會私自將錢挪用,特意寫信表達了歉意:「我實在太自私地不近人情,你在水深火熱中還要替我做事。「
呆在美國期間,張愛玲與宋淇夫婦通信300多封,可見感情之深。
「你已經是我生平唯一的一個知己了。」
「我想必不知不覺間積了什麼德,才有你這樣的朋友。」
1985年的一天夜里,65歲的張愛玲因為走路太快而心口發疼,她猛然間意識到自己老了,說不定哪天就有可能因為心臟病發作而倒下。
恰巧張愛玲有筆2萬美金的存款到期,她另外開了個戶頭,在「受益人」一欄填寫了宋淇與鄺文美的名字。
1988年,張愛玲唯一的弟弟張子靜與她聯系上,在信中也傾訴了自己的苦衷:準備結婚,卻沒有婚房,就連女方索要一塊手表都無力負擔。張愛玲的回信很簡潔:「沒有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其實我也勉強夠用。」
可實際上,張愛玲手頭至少有30多萬美元的存款。
她在1992年立了份遺囑,等到1995年去世時遺囑公開,張愛玲將248萬港元的遺產和未完成的遺稿,全都贈送給了宋淇夫婦。
對于敏感的女作家來說,與她維系了40年友情的宋淇夫婦,才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至于她的親弟弟和親姑姑,都比不上這對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夫妻重要。
幼年的張愛玲和弟弟
後來,宋淇夫婦在美國取得統計學博士的兒子宋以朗,回國后從父母手上繼承了張愛玲的遺著處理權。
他對張愛玲的印象是,那位阿姨每天不出門,總是神秘兮兮地躲在臥室里,即便吃飯,也是一聲不吭,氣氛「靜默地如同修道院的院友」。
在宋以朗的推動下,張愛玲的作品《小團圓》和《少帥》得以發表,宋淇夫婦與張愛玲的友情,以一種書面的形式流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