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二為周幼海,右三為施丹蘋
「你當真愿意嫁給我?」
「是的,只要你能答應每月給我一些錢,讓我可以去看望一位……故人。」
「沒問題,我答應你。」
聽著男人毫不遲疑地肯定答復,施丹蘋有些說不清自己究竟是高興多一些,還是難過多一些。
她清楚,她并不愛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上十一歲的六旬老人。可同樣的,他也不見得有多愛她,不過是看她年輕些,漂亮些罷了。
這樣也好,大家各取所需,彼此也算得上公平。施丹蘋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試圖撫平心中的「波瀾」。
拿著到手的錢,施丹蘋坐車橫跨了半個城區。摸了摸懷中的飯盒,尚且是溫熱的。
她有些放心般地笑了笑,心中越發期待著能趕快見到她那位「故人」。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是故人,亦是故夫。施丹蘋看著車窗外閃過的景色,與周幼海相識的一點一滴也隨之「閃現」。
忍不住感嘆歲月匆匆如流水,她與他竟已相識三十年。
施丹蘋和周幼海
那是1944年,施丹蘋第一次見到周幼海的時候,斷定自己絕對不會喜歡上這個男人。
她陪同好姐妹夏丹維參加應酬,她雖然是上海有名的「交際花」,卻也清楚今天是夏丹維的主場,所以并不打算「喧賓奪主」。
她有些安靜地跟在夏丹維身后,讓自己盡量顯得不那麼「突出」。偏偏她生的美貌,不說話時又多了幾分冷淡的疏離感。落在那些花花公子眼里,只會令他們更加好奇。
周幼海便是其中之一。
「不知這位美麗的小姐,該如何稱呼?」
施丹蘋被攔住,不得不抬眼對上身前的年輕男子。只見他衣著光鮮,打扮時髦,一看便是豪門富戶家的公子。
而他臉上那抹略顯輕浮的調笑,更是印證了施丹蘋的猜測。眼前這位,是個十足十的花花公子。
施丹蘋和周幼海
她心中不禁感到煩躁,對于這種三心二意,紈绔且跋扈的花花公子她素來沒有好感。
「對不起,請讓一讓。」施丹蘋壓住心里的厭惡,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至于十分僵硬。
殊不知周幼海是情場上的老手了,如何看不出她對他的鄙夷和避之不及。這下子,周幼海對她更多了幾分勢在必得的征服欲。
他的父親周佛海是彼時偽上海市的市長。他一聲令下,即便樂隊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也不得不繼續演奏。施丹蘋只能跟著被「困在」夜總會里,無法脫身。
上世紀的街道
一直到凌晨時分,樂隊才停止演奏。身心俱疲的施丹蘋趁機,偷偷溜回了住所。
還沒來得及竊喜,周幼海便又跟了上來,聲稱要護送她回家。
一路上,施丹蘋提心吊膽,唯恐身旁的人有什麼不軌的舉動。可只要她一回頭,便能對上他既玩味又曖昧的視線,這讓她很不舒服,不自覺便加快了腳步。
「周公子,我到家了,謝謝你送我回來,你先回去吧。」
看著站在自己家中,沒有絲毫離開意思的周幼海,施丹蘋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攆人」。
「別裝了,多少錢一晚,開價吧!」
說著,周幼海直接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鈔票。
他的舉動無異于巨大的羞辱,施丹蘋頓時火冒三丈。直接跟他「撕破了臉」,讓眼前這個人離開她的家。
施丹蘋(右)
周幼海卻將她的反應看成了「欲擒故縱」,滿以為施丹蘋假裝矜持一會后,便會乖乖就范。
沒想到她抵抗不過,干脆直接躲進了衛生間。
「出來——」
聽著劇烈的拍門聲,施丹蘋既生氣,又害怕。死死握住門把手,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咆哮聲」終于停了下來。接著又是一陣東西摔打破碎的聲音。
施丹蘋貼在門上,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這之后,就聽見了摔門而去的聲音。
確定周幼海真的離開以后,施丹蘋才從衛生間走了出來。只見她的梳妝台被亂砸一通,地上一片狼藉。
周幼海
施丹蘋有些后怕地舒了口氣,對周幼海的印象差到了極點。然而又忍不住擔心他不會就此罷休,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再次高高懸起。
幸運的是,這之后,施丹蘋沒有再見到周幼海,也沒受到什麼威脅和報復。
生活再次回歸平靜,周幼海這個人也隨著時間淡出了施丹蘋的記憶。以至于三年后,他們再次見面時,施丹蘋都愣了半晌。
「對不起,施小姐,三年前的事情,我欠你一句道歉。」
她是美麗摩登的交際花,他是衣冠楚楚的公子哥。比起三年前的初見,似乎沒什麼變化。可施丹蘋卻清楚地感受到了差別,周幼海他……變了。
雖然依舊是富家公子精致不茍的裝扮,眉眼間卻沒了往年的輕浮和浪蕩。
就連同她道歉的語氣,都是那樣的誠懇。就像是一個浪子,突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一般。
施丹蘋不清楚他這些年經歷了什麼,才讓他性情大改。可面對他這般莊重而虔誠的道歉,雖然心中依舊有怨,但礙于場合也只能作罷。
晚年時期的周幼海
她有些敷衍地點了點頭,并不想同他多聊。
可在舞會結束之后,施丹蘋就收到了來自周幼海的鮮花和巧克力,甚至還有一封封情書。
施丹蘋不得不接受一個頗為荒誕的事實:周幼海在追求她!
她為此百思不得其解,深怕這是他另類的「報復手段」。可看著一封封炙熱而真誠的情書,她的心發生了動搖。
「我愿與你一起進步,追求美好而光明的未來……」字里行間,再沒有昔日的輕挑,只有鼓舞人心的勵志之語。
這不是施丹蘋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卻是最特殊的。在此之前,追求者在乎的都是她的美麗與風情,保證的都是財富與不知真假的情意。
只有周幼海同她說,要與她一起進步,一同努力……這讓她感受到了尊重。這一刻,她不再只是一個供人「賞玩」的交際花,而是一個處于平等位置上的被追求者。
施丹蘋對周幼海生出了幾分好奇,而愛情的萌芽,往往都是從好奇開始的。
她答應和周幼海出去吃飯。
一頓飯下來,兩個人交談得頗為愉快。周幼海結賬回來,施丹蘋順口問了一句多少錢。
施丹蘋
只見周幼海拿著賬單,頗為感嘆地說道:「你猜多少?真是太貴了,太貴了。」
施丹蘋是見識過當初他揮金如土的模樣的,如今見他抱怨飯菜貴。只是覺得他很反常,忍不住盯著他看。
「怎麼了?」周幼海察覺她的目光,有些一本正經地發問。
施丹蘋急忙移開眼,搖頭說沒什麼。心里卻忍不住生出幾分異樣的情愫:他似乎有些可愛。
看似平常的一頓飯,卻讓施丹蘋對周幼海的態度發生了「命運般」的轉變,也讓他們越走越近。
久而久之,施丹蘋習慣了周幼海「死纏爛打式」的追求,也默認了他的接送和陪同。
又是一次應酬,施丹蘋喝了不少酒,從舞會上出來,整個人感到頭昏腦漲。
一抬頭,她就看到了周幼海。他面帶關切地大步走來,抱怨了兩句,便將她拖上自己的車。很快便到了施丹蘋的寓所,周幼海將她送回了房間。
晚年時期的周幼海
施丹蘋躺下休息,卻發現周幼海還沒走。
她人喝醉了,神智也有些不清醒:「你怎麼還沒走。」他沒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眼底似有「火光」跳躍。
施丹蘋被他看的有些臉熱,正打算推他出門,誰料他突然單膝跪了下來。
「你嫁給我吧。」
手被握住,熱意透過掌心傳過來。施丹蘋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本能地覺得他在嘲弄她。
舞會
她氣極了,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她以為會看到周幼海惱羞成怒的樣子,可他卻并未生氣,也沒有放棄。就連被她轟出門時,也依舊堅稱要娶她。
施丹蘋徹底酒醒了,周幼海的所作所為讓她隱約意識到,他對她的感情好像當真了。
施丹蘋幼年經歷過家道中落,父親吸食鴉片敗光了家產,后將她賣給了一個「老煙鬼」。
她逃到上海,穿梭在燈紅酒綠,聲樂場上。不是自暴自棄,更不是貪圖風花雪月,是想尋求一份自由,一份屬于她的「光明」!
如今周幼海說要娶她,她相信他此刻的真心,卻也記得他當年的「劣跡」。她不敢壓上一生,去賭一個「浪子回頭」的可能。
關于周幼海的人物傳記
「我以后不能經常跟你出來了,你也別纏著我了,我在做面紗生意,要去弄幾根金條。」
施丹蘋冷硬著心腸,決定徹底終結和周幼海的「曖昧」。
這只是她「分道揚鑣」的托詞,沒想到第二天,周幼海居然真的捧來了二十兩黃金。
「你想要的金條,我給你弄來了。」
施丹蘋被震驚得久久無言,她有些聽不清周幼海說了什麼,只感覺懷里的東西似乎有「千金重」。
沉甸甸的,就像他對她的一片情意。
施丹蘋見過太多逢場作戲,虛與委蛇。一直「提醒」自己不要輕易相信一個男人的花言巧語,傻乎乎地交付出自己的真心。
可這一刻,身份好像發生了顛倒。眼前的男人將他的「真心」捧到了她面前,她無法漠視,更無法拒絕。
1947年,施丹蘋正式愛上了周幼海,那個昔年被她嗤之以鼻的「壞男人」。
兩人陷入了熱戀,并決定步入婚姻,施丹蘋也真正了解到周幼海的家庭。
周幼海(左二)
原來1944年的時候,周幼海的父親周佛海就已經是惡名遠揚的「大漢奸」。身為「漢奸之子」的周幼海既享受者父親罪惡之下的利益,又深陷情理沖突的苦悶之中。
所以他習慣了沉迷于酒色來麻痹自己,成了一個活脫脫的風流浪子。可以說,他是在最「壞」的時候認識了施丹蘋。
他們給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之后,周幼海因為父親的緣故經歷了七個月的「囚禁生活」。迷茫掙扎過后,終于投身于革命。
所以他與施丹蘋第二次重逢的時候,周幼海可以說是洗心革面,脫胎換骨。
他們的故事,也才有了繼續的可能。可施丹蘋不清楚這些,她知道的只有外界對周幼海父親的罵名,以及婚事因此遭受到的阻礙。
可無論常州的老家人如何反對,施丹蘋都打定主意要和周幼海結婚。
她跟著周幼海去了老虎橋監獄,看望未來的公公。
施丹蘋懷著忐忑的心情見到了那位不算太過年邁的長者。對方聽說她是周幼海的結婚對象,便仔細地端詳了她許久。
周幼海的父親周佛海
施丹蘋想象過他或反對,或贊同的景象。卻沒想到他只是沉默著點點頭,既欣慰又語重心長地望著她。
「丹蘋,幼海以后就交給你了,我希望你們走好你們的路,過好你們的生活。」
身邊的周幼海早已經泣不成聲,施丹蘋心疼不已。她覺得周佛海或許是個壞人,卻不是個太壞的父親。
施丹蘋和周幼海
而她愿意成全這個父親最后的遺愿,陪周幼海一直走下去。而後來的種種,證明了施丹蘋的確說到做到了。
1948年2月28日,周佛海在監獄病逝。周幼海的母親找到了兒子和準兒媳。
「你們的婚禮怎麼辦?等三年孝期?還是直接在靈堂前披麻戴孝辦?」
在靈堂上辦婚禮的確驚世駭俗,可兩位相愛的年輕人已經做好了攜手一生的準備,不愿意再耽擱三年。
周幼海的母親楊淑慧
「那就在靈堂前結婚吧,父親估計也愿意看著我成親。」
「好。」
施丹蘋想也不想便點頭應好。
直到幾十年后,施丹蘋依舊忘不了那場「另類」的婚禮。她身穿麻衣,頭戴白花,對著棺材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那時候的施丹蘋和周幼海應該是愛慘了彼此,也真心幻想過天長地久,攜手一生。
只是開局有多美好,結局就有多潦倒。
施丹蘋因為做過舞女的原因,始終不孕,周幼海的母親為此頗多抱怨。夫妻兩個的感情也多少因此有了「裂痕」。
1954年,施丹蘋撞上了丈夫和別的女人有私情。
「我并不是想要背叛你,只是需要一個兒子。」
「我無法生育,所以不能怪你,可也不會原諒你。」
周幼海的父親周佛海
至此,他們的婚姻走到盡頭。
回憶戛然而止,施丹蘋想到她與周幼海失婚后再重逢,已經有整整二十年了。
她這些年過得不算幸福,他過得更是辛苦。因為種種事件,常年生活在監獄之中。
周幼海出獄的那天,托人輾轉找到了施丹蘋。他年紀不算太大,卻已經老得不成樣子。
「二十年了,還能見到你,真好啊!」他說。
施丹蘋看著昔日的愛人,也忍不住哭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周幼海的父親周佛海
之后,彼此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施丹蘋抱著飯盒,心情由陰轉晴。這一刻,過往那些恩怨仇恨全部煙消云散。
施丹蘋想到了結婚前,她在監獄允諾過周佛海的事情。無論如何,她會照顧好周幼海,陪他度過人生最后的時光。
只是他們不能,也不可能再復婚了。
1985年7月24日,周幼海去世。施丹蘋送走了他,也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他們這對不顧世俗,靈堂前結婚的愛侶,最終還是「走散了」。好在最后的最后,他們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