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的深秋，北京的天氣已然冷了下來，卻又不像寒冬那樣冷得刺骨，纏纏綿綿，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
北京宣武門外一座四合院里，一個女嬰呱呱落地，她本是蒙族旗人，出身梨園世家，父親言菊朋是京劇「四大須生」之一。
言家祖上是富裕的，自從滿清亡了，便一路沒落下來，盡管如此，骨子里的貴族氣韻卻保留了下來，恰似這深秋里的暖陽，潤澤著一家老小。
言慧珠
言菊朋為女兒取名慧珠，慧珠自幼讀書，又常跟著父親出入梨園行，耳濡目染，6歲時便能跟著台上的旦角哼唱起戲來。
言慧珠在家行二，到16歲時，「言二小姐」的名頭就已經超過了父親，不是因為別的，實在是生得太漂亮。
那挺拔的身姿，婀娜有致的身材，精致的五官，柳葉彎眉，一雙俏目，嬌俏可人，任誰見了，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言慧珠
而模樣本就討喜的「言二小姐」，又偏偏有個放蕩不羈的性格，中學時就常帶著同學去戲院「捧角兒」，邊看戲邊叫好，性格之張揚，絲毫不亞于男人。
因此，「言二小姐」成了花邊小報上的常客，名字常與男角兒綁在一起，加之生得如花似玉，為人外向潑辣，一時間成了街頭巷尾談論的話題。
而言慧珠對此，卻全然不在乎，不僅一笑置之，更是沉迷于舞台上的一板一眼，恣情任性的個性可見一斑。
言慧珠
本不想讓女兒涉足梨園行的言菊朋，對此十分頭疼，盡管已是民國，可戲子的地位仍常被人瞧不起。
奈何女大不由娘，為了學戲，言慧珠連高中都沒讀完，整日走火入魔般跟著留聲機學青衣。言菊朋也只能順水推舟，時常從旁指點。
上世紀30年代，旦角中最紅的，無疑是梅蘭芳，其實言家與梅家素有交往，但言菊朋卻從未向梅蘭芳引薦過自己的女兒。
一來，言慧珠不是科班出身，屬于半路出家的「野路子」，怕難登大雅之堂；二來，也怕梅先生礙于面子，不愿收徒又不好明說。
言菊朋
兜兜轉轉，只好先找到與梅蘭芳合作了二十多年的琴師徐蘭沅，希望徐先生可以收下這個女徒弟。
徐蘭沅雖為琴師，卻精通梅派的精髓，是個戲劇理論集大成者，若能得到他的指點，定是受益匪淺。
誰承想，言慧珠在徐家待了一個多星期，竟沒和徐蘭沅打過照面，始終沒有得到拜師的機會。
其實，徐蘭沅一直在托辭躲著言慧珠。這位「言二小姐」的大名，他早就聽過，台下「捧角兒」的和台上的「角兒」，看著很近，其實遠著呢。
徐蘭沅（前排右一）與梅蘭芳、王少卿
徐蘭沅之所以不愿收她為徒，是怕她只是一時興起，吃不了唱戲的苦，但一直拖著又不是辦法，于是，便決定教她兩句難的，讓她知難而退。
「我今兒教你兩句《鳳還巢》里的慢板。你明兒來，要唱給我聽，看看你能不能吃這碗飯。」徐蘭沅隨口教了兩句，言慧珠潛心地記著。
第二天，她唱給徐蘭沅聽時，著實讓他眼前一亮，那字正腔圓的唱腔，眼神里流露出的神韻，簡直像極了梅蘭芳。
言慧珠
這是天賦！徐蘭沅看得眼里冒光，是的，他從未如此肯定過。
此后的幾年時間里，徐蘭沅將「梅派」表演的精髓，一點一滴地灌輸給言慧珠，有名師指導，加之自己的天賦，言慧珠的水平甚至超過了科班生。
1939年，20歲的言慧珠在上海首次正式登台，一炮而紅。
她雋秀的容貌，婀娜的身姿，台上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與以往的女青衣都不同，眉宇間蕩漾著一股颯爽的英氣。
言慧珠
彼時的上海正值「孤島」時期，雖然外面的世界戰火紛飛，上海卻是一派歌舞升平，戲曲和電影事業都在蓬勃發展。
自小接受西方教育的言慧珠，不像傳統戲曲藝人那樣保守，天性恣情的她，不僅在戲曲舞台如魚得水，更是一腳踏入了電影界。
銀幕前的表演，讓本就追求時尚浪漫的言慧珠與傳統意義的青衣演員大相徑庭，她每天張揚著自己的個性與美貌，這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她不能將它們雪藏起來。
言慧珠
這也是許多傳統京劇名家，并不看好言慧珠的原因之一，在他們眼中，言慧珠太過于「西化」，甚至是放蕩。
不過，梅蘭芳卻不這樣看。1943年，天賦異稟的言慧珠正式拜梅蘭芳為師。
「有悟性、有靈氣，嗓音圓潤，中氣充沛，是我最喜歡、最得意的女弟子。」
每每提到言慧珠，梅蘭芳總是一副欣欣然，喜愛之情溢于言表。但在此之前，言慧珠想要拜在梅蘭芳門下，卻并非一帆風順。
言慧珠與梅蘭芳
很多人不知道，在梨園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男師傅不會輕易收女徒弟。因為學戲要經常出入師傅家，男女獨處一室，日子久了，難免會生出許多閑話。
而從事曲藝的女子，又大多有幾分姿色，所以更容易被人「嚼舌頭」。
除非遇到天賦極好的苗子，師傅授課時，一般都要自己的妻女陪在身側，以免遭人非議，余叔巖教孟小冬，梅蘭芳教言慧珠，都是如此。
為此，言慧珠在拜師前，常來梅家給梅蘭芳唯一的女兒梅葆玥講故事，梅葆玥非常喜歡這位「言姐姐」，因為她和別的女子都不同。
梅葆玥（前排左一）
對梅葆玥來說，言慧珠骨子里那西式、張揚、開放的性格，像是一陣氣味清新的春風。
借由梅葆玥的關系，言慧珠也有了更多接觸梅蘭芳的機會，從而成功拜師。
梅蘭芳深知言慧珠張揚的個性，曾多次半開玩笑地說：「你演《巴黎圣母院》最合適不過了。」可見言慧珠不羈的性格已經久負盛名。
其實，關于言慧珠放蕩不羈的故事，太多太多了，長久以來，各大報刊娛樂版面和小報花邊新聞，比比皆是。
梅蘭芳
1947年，言慧珠陪師傅梅蘭芳同游蘇州的天平山，那一年，梅蘭芳53歲，爬起山來，自是步步為營，穩扎穩打。
而時年28歲的言慧珠年輕氣盛，一馬當先，一口氣直接跑到了山頂。
到山頂后，言慧珠一時內急，便在野地找了個無人處解手，誰知被不知名的毒蟲咬到私密處，十分痛苦。
待梅先生一行人上到山頂，見言慧珠的痛苦狀，便問其是否身體不適，于是，言慧珠將自己解手被蟲咬的經歷和盤托出。
梅蘭芳
還直言自己的私密處疼痛難忍，梅蘭芳聽后甚是尷尬，無奈只得安排隨從攙扶她下山就醫。
有一次，幾個富家太太坐在一起打麻將，其中一個說：「慧珠體態豐滿，真像個外國女人。尤其是她的胸，又大又挺，一點都不像中國人的。」
另一位說：「那一定是假的，后裝的，中國人的胸不會長那麼大。」四個人還為此笑鬧起來。
正說著，言慧珠突然進了門，見她們都停了笑聲，便問道：「你們剛剛在笑什麼？這麼開心，快說給我聽聽。」
言慧珠（左二）
「她們說你那個是假的，我說是真的。」一個人大言不慚地說著。
「什麼真的假的？」言慧珠感到一陣莫名其妙，但當她看到幾位太太的眼神后，瞬間便明白了。
于是，當著眾人的面，言慧珠脫掉大衣，把套頭的毛衣往上一撩，露出白花花的肌膚和米黃色的胸罩，昂首自信地說：「是真是假，你們自己看。」惹得幾位太太面紅耳赤。
上世紀50年代的一個傍晚，女演員黃宗英在火車站為兄長黃宗江送行，那時的黃宗江是一名部隊作家。
晚年時的黃宗江
只見站滿軍人的月台上，一個身穿貂皮大衣，渾身珠光寶氣的漂亮女人，如嫦娥奔月般朝這對兄妹走來。
見到言慧珠，黃宗英立馬轉過身不去看她，在這樣嚴肅的場合下，她嫌她「太扎眼」，只能在心里祈禱，她不要過來。
但這世間的事，偏偏怕什麼來什麼，只見言慧珠跑過來，給了黃宗江一個大大擁抱，將這位一身戎裝的軍人撲了個滿懷。
黃宗英
這一過分熱情的舉動，讓站台上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在言慧珠看來，這是朋友之間深厚情誼的表現，她絲毫不在意旁人詫異的眼光。
不過，任何事都要把握「度」，性格放蕩不羈的言慧珠，也為自己的「隨性」付出過代價。
1955年，36歲的言慧珠率團到江蘇無錫演出，在此之前，她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對方是電影小生白云。
但婚后的白云總是沾花惹草，緋聞不斷，這讓性格潑辣的言慧珠無法忍受，兩人的婚姻僅僅維持了50天，就一拍兩散。
言慧珠（右一）
在無錫演出的一天夜里，言慧珠與老生演員薛浩偉在旅館房間對飲，想起自己不幸的情感經歷，言慧珠借著酒勁，向薛浩偉大吐苦水。
薛浩偉聽得唏噓感嘆，只得陪著她借酒澆愁，誰知酒過三巡，兩人都酩酊大醉，竟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關系。
誠然，酒后亂性的事時有發生，但這一次，言慧珠付出的代價有點大，因為她懷孕了。
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整個社會都無法容忍的事，更別說打胎了。發現自己有孕在身的言慧珠，只得和薛浩偉結了婚。
言慧珠（左一）
此后，言慧珠生下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并取名言清卿，對于言慧珠來說，兒子是從自己肚子里出來的，就要跟自己的姓。
薛浩偉為人忠厚，也沒多做計較，能娶到這麼漂亮的媳婦，也算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可是，鞋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
由于性格差別太大，兩人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滿，五年后就離了婚。
1961年，言慧珠與比自己年長17歲的京劇演員俞振飛走入了婚姻的殿堂，卻因自己張揚處世的性格，深陷政治漩渦。
俞振飛（左一）與言慧珠（左二）
沒辦法，誰要她生在那個時代，對于那個社會而言，她是一個過于「突兀」的存在。
從16歲開始，關于言慧珠的流言蜚語就從未停止過，「放誕風流」「不自檢束」，這些詞匯幾乎伴隨了言慧珠的一生。
都說人言可畏，她怕的不是人言，而是人言背后那壓抑的、黯然的、無法自由呼吸的空氣。
1966年9月11日，言慧珠吊死在自家的衛生間里，了結了自己47年「閃亮」又「荒誕」的人生。
言慧珠
「言慧珠的一輩子過得太超前了，時代跟不上，歷史不允許，她沒有生路。」
戲曲理論家龔和德先生曾對言慧珠做出過這樣的評價。
如今，舞台上的青衣依舊哼唱著唯美的調子，金黃的深秋依然韻味綿長，只是華美的水袖揚起又落下，須臾間，總讓人覺得有一點凄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