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后半生:他為何放棄寫作?他墓碑上的這十六字是誰寫的?

珮珊 2023/01/23 檢舉 我要評論

「三姐,我對不起妳。」

握著張兆和的手說完這句話后,《邊城》作者沈從文便因心臟病突發含淚辭別了人世。此時,是公元1988年5月10日,這年沈從文年86歲。

讓今時的人無法想象的是,今天被封為「國民作家」的沈從文去世時,整個國內卻一片安靜。只三天后,《文藝報》出了一則50字的簡單報道。這樣的結果,讓瑞典漢學家馬悅然怒了,他將他的怒氣寫進了《中國人,妳可認得沈從文》的悼念長文里。

而這篇悼念長文,竟成了沈從文死后唯一的長悼文。

相比死時的備受冷落,沈從文的晚年更加令世人唏噓感嘆。然而,讓人分外嘆服的是:沈從文畢竟是沈從文,他終在孤獨、寂寞、備受爭議和排擠的境況下,開創出了新的人生。

這樣的沈從文,如同昔日他成為1988年中國第一個諾貝爾提名獎一樣:不可復制。

沈從文生于1902年,他是公認的文學天才,可他卻因出自農村且只有小學文憑而一直備受奚落。27歲這年,沈從文去吳淞中國公學任教時,他甚至還被譏笑「連標點符號都認不全。」

在中國公學任教期間,沈從文愛上了女學生張兆和。張兆和出身世家,她們姐妹四個被世人稱作「合肥四姐妹」,在當時那個年代,這個姐妹團與宋氏三姐妹齊名。

為了追求女神,沈從文耗盡了一切心力。誠如胡適對張兆和所言「他固執地愛著張兆和」,在他寫給她的無數情書里,有一句最讓世人感動: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終于,在在時任校長的胡適的「神助攻」下,沈從文突破了學歷和家世用「真情」打動了女神張兆和:1933年9月9日,兩人結成了連理。

可這段感情,卻并未像他們的情書那般唯美。張兆和與沈從文畢竟在家世上差了太多,加之兩人在生活上的一些磨合,一直感覺不到愛的沈從文出軌了女粉絲高青子。

沈從文的出軌頗有點「婚內缺什麼婚外找什麼」的意味,在婚內得不到妻子賞識和崇拜的沈從文在婚外找的便是這些而已。

可如同沈從文一直不被張兆和理解一樣,他的出軌也未得到她的理解,自然更談不上原諒了。當沈從文將自己出軌的事實告知張兆和時,他本以為自己的坦白能換來妻子的原諒,可轉身,清高的妻子卻帶著孩子回了娘家。

雖然後來兩人并未失婚,但因為沈從文的這段出軌史,夫妻兩破鏡一直未重圓,夫妻失和最終也成了沈從文晚年凄慘的一個重要原因。

張兆和曾一度給沈從文使用過冷暴力,這點從沈從文被郭沫若批判為「桃紅色文藝」后表現得分外明顯。

國內創作環境改變后,沈從文創作的《邊城》開始受到各方詬病,他以自己和高青子戀愛為原型寫作的《看虹錄》也因引入情欲描寫而受爭議。

這期間的沈從文備受排擠,就是在此間,沈從文不得不封了筆。

在丈夫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張兆和和子女卻并未給他幫助,他們甚至還一致認為: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對于以寫作為生的沈從文而言,沒有什麼比「封筆」更殘酷的了。可在這樣的殘酷面前,他一生最愛的妻子竟也不能理解他,他的痛苦可想而知。

合肥四姐妹

在極度的痛苦中,沈從文患上了抑郁癥,自此他便住進了清華園。清華園的日子里,沈從文每日只得與孤獨、寂寞相伴。

不久,沒法靠寫作緩解心情的沈從文病情加劇,他的抑郁癥轉為了精神分裂,很快,他便被送往了精神病院。

1949年3月28日,沈從文因不堪忍受痛苦而自盡了。他自盡的方式聽來十分駭人,他先是用剃刀劃破了頸部及兩腕的脈管,隨后又喝了一些煤油,他如此繁瑣地動作是決絕地想了解自我。

好在,因搶救及時,自盡后的沈從文最終脫離了生命危險,這以后,他也被送出了精神病院。可就在沈從文別送出后,他的妻子張兆和便立刻動身去華北大學深造了。

張兆和此舉自然是為了刻意避開沈從文,這說明她的心里始終對丈夫出軌一事心有芥蒂。

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自盡被搶救回來后,沈從文突然地就想開了。或許,也只有真正經歷過生死,才能參透生命的本質吧。

這之后不久的8月,沈從文「轉業」:他離開了北大國文系的教職轉而進入了北平歷史博物館任職。

此處的北平歷史博物館正是今天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前身。沈從文當時被分配到了博物館陳列部內容組工作,他的日常工作是負責打雜。

有時候,他在庫房清點登記館藏文物,有時候,他編寫文物說明,有時候,他也要抄寫文物卡片。

這份工作對于沈從文來說并不陌生,他以前就有收藏古董文物的習慣。沈從文小姨子張充和在緬懷沈從文的文章《三姐夫沈二哥》中記述說:

「1947年她和姐姐、姐夫相見于北平的時候,他們在中老胡同的住處堆滿了書箱漆盒、青花瓷器還有大量宋明舊紙。他自家放不下了,就動員我買這個、買那個。」

因著這個習慣,張兆和還曾與他有過爭執,妻子不明白既然生活都難以為繼了,為何還要去「附庸風雅」搞文物收藏。

當時的張兆和不懂,沈從文實際在以一種她不懂的方式「搶救」文物。沒錯,沈從文收藏文物不為虛榮,也不為謀利,這點從他後來將自己半生收藏文物全部捐贈給國家便可見一斑。

進入博物館工作后,沈從文還主動承擔起了講解工作。昔日的大學教授、大文豪替百姓講解文物,這樣的事,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了上世紀中葉。

沈從文主動承當這項額外的工作,是因為這可以讓他更多地與外界溝通交流,同時,他覺得自己在文物研究方面根基薄弱,而講解和研究結合的方式,可以幫助他更快的發現問題并將知識融會貫通。

從沈從文迫切希望「溝通」、「交流」這點可以看出,他是寂寞的,在這個新的領域里同事們并不待見他,他們始終覺得沈從文是到這里來避是非的,并非真的來「工作」。

而從另一方面來講,他們覺得半道出家的沈從文壓根兒就不懂文物,頂多只能算是票友。與此同時,文壇的人也越發冷落沈從文,隨著他作品的被批判、被禁,他們覺得他已經和文壇沒有任何關系了。

從踏進博物館那刻起,沈從文被邊緣化的后半生便已注定。後來,沈從文當時的同事楊文和在談起沈從文時說:

「館里有一段時間對沈先生不好,沈先生情緒低落。沈先生要什麼不給什麼……我曾聽一位副館長說:‘沈從文,哼,鴛鴦胡蝶派!’」

在被邊緣化的日子里,沈從文每日在送走參觀百姓后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光。對于這段歲月,沈從文自己曾在給友人的信中這樣寫道:

「……明白我生命實完全的單獨。就此也學習一大課歷史,一個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時代中的歷史。很有意義。因為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

後來,后生陳徒手在一篇名為《午門城下的沈從文》寫到:

「一方面是高大建筑對人的壓迫和威懾,另一方面,又是沈從文孤寂落寞的身影。」

孤獨寂寞對于弱者而言是孤獨寂寞,可對于強者而言,卻恰是創作奇跡的助力,而已。

關于人在面臨困境時,是選擇生存與毀滅的問題,沈從文給出了答案,他選擇了生存。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年過半百的的沈從文開始尋求突破。他耐著寂寞和孤獨努力做著手頭的事,他想在這個崗位上將工作變成「第二事業」。

為了更好地研究文物,本就有基礎的沈從文開始發大力,這也是他能熬過那段艱難歲月的關鍵。沒有自己的辦公室,沈從文就將博物館文物庫房作為自己長期的研究處所。

冬天,庫房為了防火禁止生火和通電,所以庫內氣溫經常在零下十幾攝氏度。但就是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環境下,沈從文也依舊忘我地工作著。

為了對照古代服飾,沈從文就翻閱了成百上千本文獻書籍,光卡片就記了幾十個抽屜,他將歷朝歷代服飾材料、式樣、紋飾等等都摸得一清二楚。後來,他還著有《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對待服飾是如此,對待玉器、青銅、足簡、漆器、繪畫、紙張他也是如此。

值得一提的是,沈從文研究文物專挑「雜文物」而非「大文物」入手,之所以如此,大約與他從事文學寫作時傾向于關注普通人情感時一脈相承的,沈從文《邊城》里的主人公翠翠就是極其普通的湘西姑娘。

但恰也因為沈從文研究文物之「雜」等因素,他在文物界始終被低估著。在業界眼里,他始終被視為文物界「票友」一般的存在。

沈從文對雜文物的研究和收集一直未得到博物館的重視,1957年,沈從文發表了一篇名為《從文物來談談古代人的胡子問題》的文章。文章一出,業界嘩然,批評者說:

「在嶄新的年代里不應該研究胡子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這是把學術帶入歧途。」

可分外讓批評者打臉的的是,後來新疆烏魯木齊附近的鹽湖元墓得以準確斷代,就是根據沈從文研究的歷代胡子式樣。

沈從文的這種「小題大做」的胡子研究,終于體現了價值。

在沈從文所寫的《「瓟斝」和「點犀」》里他還結合故宮所藏文物,考證了《紅樓夢》里「賈寶玉品茶櫳翠庵」中,妙玉招待寶釵和黛玉時所用兩只茶具「瓟斝」和「點犀」的名稱和內涵,解釋了文字的機鋒和文物之暗喻的雙重奧義。

此外,沈從文的研究成果還曾在多個古墓出土時得到了準確應用。近年,沈從文在文物界的研究成果終于慢慢得到了了業界的認可。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前半生,沈從文是‘水邊的抒情詩人’,他用筆涂抹了一條河的故事。而后半生里,他則在現實的水浪里,用一件件文物匯合成了歷史文化的長河。

在特殊年月里,沈從文也曾受到了磨難:他曾被安排去打掃女廁所。

這期間的他一直憑借著記憶繼續著他的文物研究,相比其他同伴,沈從文顯得更樂觀積極,這其中除了因為他有精神寄托外還因為:他和妻子張兆和又有了交流了。

張兆和二姐張允和一次來看打掃女廁所時的沈從文時,年近70的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寶貝似地捏在手里對二姐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完,他便像孩子似地哭了起來。

晚年的沈從文一門心思全撲在了文物研究里,他雖曾動過要再次提筆寫小說的心思甚至有了思路,卻終究還是未動筆寫過只字。就連他想以自己和張兆和愛情為原型寫就小說的設想,也最終未能付諸實踐。

天才沈從文晚年完全放棄寫小說,多是因為他對批評有些后怕了。

這些年里,郭沫若對他的批判、著作在大陸被銷毀、台灣被禁……這種種,怎不讓他若驚弓之鳥,以至于談寫作色變呢?

但話說回來,沈從文最初做文物研究或許是為了「避風」,但後來卻絕不是,後來的他已經完全轉型成了一個真正的文物研究員。

相當難能可貴的是,即使是做文物研究員,他也很能堅持自我,一直堅守著他的「雜文物」研究,一如文學創作時堅持塑造普通人物的他。關于這些,他自己在文章里是這樣陳述的:

「壇壇罐罐花花朵朵,為正統專家學人始終不屑過問,我卻完全像個舊北京收拾破衣爛衫的老乞婆,看的十分認真,學下去。」

相比同時代在時代磨難面前自暴自棄甚至放棄生命的文人,沈從文真正完成了自我的救贖,他甚至還開創了一種嶄新的人生。

也正因此,沈從文才在美國圣若望大學講《從新文學轉到歷史文物》時說:

「在中國近三十年的劇烈變動中,我適應了新環境……活得很健康!」

這樣的話,是沈從文為了謹慎起見虛假說出來的嗎?事實并非如此,這就是沈從文的內心獨白,也是一個強者的內心獨白。

如果沈從文拼命說那個時代傷害了他,他是受害者,那無異于屈服命運,承認時代強加于人的力量。實際上,這是弱者之為。作為強者:任何時候,任何糟糕的命運都不會強于人。

相比征服命運,更讓沈從文欣慰的是,晚年的他與張兆和雖然一直還有芥蒂,但他們終究做成了老來伴。改革開放后的十年間,他一直與愛妻相守,他也一直相信,總有一天,妻子會理解他。

如沈從文所愿,在他去世后,張兆和整理《從文家書——從文兆和書信選》后,突然就懂了丈夫。她在這本書的后記里寫到:

「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文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最終,強者沈從文也終于得到了妻子張兆和的理解了,這實是他的大幸。

沈從文離去后,他的小說在被埋沒數年后,再次走向了時代,他的《邊城》家喻戶曉,這部小說甚至入選了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并且排到了第二名,僅僅次于魯迅先生的《吶喊》。

今天,這部名為《邊城》的小說一直暢銷書榜單,他的文學成就也得到了中外學界的認可。同樣慢慢得到認可的,還有他后半生傾注心血的文物研究,他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甚至被稱作「巨著」。

沈從文的一生,大抵如他的小姨子張充和在悼文中所描述的那般: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這段話,也是沈從文位于湘西聽濤山墓碑上鐫刻的十六字碑文。這也是對所有敢于與命運抗爭的強者的最好禮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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