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不但常有男學生,也常有女學生,有二人最熟,但他是愛高的那一個的,因為她最有才氣……」
這是1926年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轉述他的學生孫伏園所說的關于二人的一些閑話。
當然,對于魯迅來說,孫伏園的話,正如其人一樣,平凡得很,不足多論,可是這樣一句話,也確實產生了令世人「臆想」的效果。
許羨蘇
所謂「高的那一個」自然是指許廣平,既然有「高的」,必然有與其相對應的「矮的」。
尤其是「有二人最熟」這一句,似乎證明了除許廣平外的另一個人,與魯迅的關系也不一般。
從《魯迅日記》中的記載來看,孫伏園言辭間未言明的「矮的那一個」便是許羨蘇。
無論是出于有意或是無意,在議論魯迅婚戀問題時,孫伏園儼然是將「二許」相提并論了。
而令人頗感意外的是,魯迅在後來出版的《兩地書》中,對自己不認可的部分進行了大量刪改,卻把孫伏園的「閑話」保留了下來。
左起:周建人,許廣平,孫伏園,魯迅
由此來看,魯迅對于將許羨蘇與許廣平相提并論一事并不反感,再結合作家曹聚仁曾在一篇文章中,將許羨蘇稱為魯迅的「愛人」。
很多學者便認為,魯迅與許羨蘇之間,存在著超越師生友誼的秘密關系,而這一點似乎發妻朱安也有所察覺。
只不過,在愛情抉擇的「二選一」問題上,魯迅選擇了另一個女學生許廣平。
那麼,現實中的魯迅與許羨蘇到底是什麼關系?對于目不識丁、沒留下任何文字的朱安,這些學者又為何會認為她對二人的關系有所察覺呢?
魯迅
1920年秋天,作家許欽文帶著妹妹許羨蘇從紹興來到北京,那一年,許羨蘇19歲,正欲報考北京大學。
許欽文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里,而尚未入學的許羨蘇卻無落腳之地,于是,這個聰慧過人的女子便想到了自己在紹興女子師范讀書時的老師——周建人。
那時候,魯迅與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等一大家子剛剛搬到北京八道灣不久,通過周建人的關系,許羨蘇便臨時搬進了周家大院。
八道灣的周家大院是一座三進的大院落,房屋眾多,按說許羨蘇一個「外人」,臨時借住,本應偏安一隅,盡量不去叨擾主人的生活。
周建人
可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魯迅的母親魯瑞,對她的歡迎和喜愛簡直溢于言表。這在周家三兄弟的眾多學生中,是極為罕見的。
究其原因,在這個十幾口人的大家庭里,由于各自忙碌,平日里鮮有人愿意同老太太聊天說話。
雖然魯迅的發妻朱安常伴其左右,卻是個目不識丁之人,對于識得一些字、又愿意接觸新鮮事物的魯瑞說,朱安顯然是一個「無趣」的存在。
而許羨蘇的到來,恰恰填補了魯瑞在這方面的空白。作為同鄉,許羨蘇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紹興話,由于讀過書,見識廣,說起話來更是深合老太太的胃口。
魯迅的母親魯瑞
以至于後來,許羨蘇在考入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后,魯迅的母親仍要她每到周末和假期時來周家陪自己聊天,甚至一些要采購的物品也全權委托給她幫忙帶回,對許羨蘇的信任和喜愛可見一斑。
而說到魯迅與許羨蘇的相識,則完全是水到渠成,沒有任何驚艷的故事。
《弟子規》有言:「出必告,反必面」,魯迅便是如此,無論是回到家還是出門,都要來到母親的房里打聲招呼,二人便是在這樣的境況下初見的。
與許多人第一次見到魯迅的印象無有不同,在許羨蘇眼中,魯迅是一個很嚴肅的人,不茍言笑,甚至令人生畏。
魯迅
由于是三弟的學生,又是一個年輕女子,魯迅自感多有不便,也只是禮貌地點了點頭,便出去了。
晚上吃飯時,也是讓其和女眷們一起,三兄弟則單獨用餐。
1921年,周建人去了上海,便把自己這位老鄉兼學生,托付給了大哥魯迅,許羨蘇才開始與魯迅漸漸熟絡起來,而此時的魯迅與許廣平還不曾相識。
有學者曾說,許羨蘇是魯迅人生十分重要的見證人,這話其實一點不假。幾乎每周都會出現在周家的她,甚至見證了魯迅與周作人的兄弟反目。
而魯迅搬出八道灣,與朱安一同遷居的新家磚塔胡同61號,還是許羨蘇托同住在磚塔胡同的紹興同學俞芬幫忙介紹的。
魯迅
可見,那個時候,許羨蘇與魯迅的關系已經極為相熟。
自此,八道灣成了一個「雞肋」般的存在,沒有了周建人與魯迅,許羨蘇已經不便再出現在「周作人的家」。
于是,每逢周末,許羨蘇便與魯迅的母親達成了一個共識,兩個人見面的地點,從八道灣搬到了磚塔胡同。
從那時開始,魯迅便開始送書給許羨蘇,包括後來同樣成為魯迅家常客的俞芬。
時光荏苒,歲月靜好。轉眼間,許羨蘇已從北女師畢業,通過魯迅的介紹,她成為了華北大學附屬中學的一名教員,住在學校。
周作人
1925年夏天,學校放暑假,許羨蘇又沒了住處,便住進了魯迅位于西三條胡同的新家。
直到年底,魯迅又將許羨蘇介紹到北師大圖書館工作,她才有了新的住處,進而從魯迅家搬了出來,不過每逢周末和假期,她仍會同魯瑞如約而至。
由于朱安目不識丁,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半年時間里,許羨蘇曾接受魯迅之托,幫他管理家中的賬本和書籍,以及生活用品的采購。
必須要說的是,除日后成為其妻子的許廣平外,這樣的信任在魯迅的朋友之中是絕無僅有的。
許廣平
那段時間,許羨蘇的主要任務,就是照料魯迅的生活,這顯然和出現在魯迅家的一般的女學生是不同的。
1925年端午節那天,魯迅約了許羨蘇、俞芬和許廣平來家中飲酒。那時的許廣平還不是魯迅的戀人。
根據《魯迅日記》中所說,那天魯迅多喝了兩杯,便佯裝「醉了」與三人打鬧,打了俞芬一拳,還按了許廣平的頭。
許羨蘇對這樣沒大沒小的鬧法很是不滿,所以沒等魯迅那一拳落在她的身上,便趁機逃走了。
不過,許羨蘇的不滿似乎并不在于魯迅與女學生的打鬧。因為,轉天她便找到許廣平,告誡她不能給魯迅灌酒,并言明魯迅喝酒都是有限量的,否則便會酒精中毒。
魯迅
許廣平聽后誠惶誠恐,直跑到魯迅面前賠不是,而魯迅對喝多一事卻不以為然,只道是許羨蘇過于緊張。
由此看來,那時候的許羨蘇,已經將照顧魯迅、保護魯迅,當成了己任,她甚至還為魯迅織過毛衣和圍巾。
「三一八」后,魯迅避難于山本醫院,從《魯迅日記》中看,許羨蘇幾乎每天都去醫院探望,而那些日子,卻極少見到許廣平的身影。
于是,很多學者便根據這樣的記載,認定魯迅與許羨蘇是男有情女有意,否則魯迅為什麼不拒絕一個未婚女子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
魯迅與許廣平
不過,這樣的說法顯然過于片面。那一段時期,魯迅與許廣平的關系進展非常迅速,幾乎已經確立了戀愛關系。
而魯迅之所以允許許羨蘇與自己走得很近,完全是因為他已經將許羨蘇當做了自己的家人,從以往的種種來看,她的確已經同家人無異。
而許羨蘇對于魯迅,大機率也是出于對師長的關愛和敬重,畢竟她為魯迅所做的一切,并沒有任何一項是超越「師生情誼」范圍的。
後來,魯迅到了廈門,隔三差五便給許羨蘇寫信,據統計,魯迅寫給許羨蘇的書信竟多達110封,而許羨蘇的回信也有96封之多。
魯迅
從信件的體量上看,魯迅與許羨蘇的確很容易讓世人誤解二人的關系,很難相信,魯迅寫給許羨蘇的信,竟比寫給許廣平的還要多。
相形之下,許羨蘇似乎才是最讓魯迅惦念的那個「女朋友」。
不過,倘若統計下這些信件的日期,便會知道,兩人大部分的往來信件,都集中在魯迅遷居廈門這段時間內。
而內容上,幾乎都是魯迅請許羨蘇幫忙,把北京寓所的書籍或物品,寄往廈門的事,這些在許羨蘇回憶魯迅的文章中,都有過說明。
誠然,魯迅藏書眾多,肯定不能一次全部帶走,而作為魯迅家的「大管家」,許羨蘇幫助魯迅整理并打包寄出,實屬情理之中。
魯迅(右)
況且,魯迅之所以去廈門,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完成與許廣平的約定:積蓄錢財,為日后的生活做打算。
在廈門期間,魯迅與許廣平多有「情書」往來,說明當時兩人正處于熱戀狀態,這些「情書」便是後來被公開的《兩地書》的內容所在。
在這樣的境況下,魯迅與許羨蘇之間,就更沒有「其他關系」的可能了。
可是,有些學者又抓了一件「蹊蹺事」,并以此推論,魯迅與許羨蘇的信件里,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據許羨蘇本人說,她在1931年離京去河北女師任職前,將魯迅寫給自己的一大摞信件,都交給了朱安,以便日后查詢郵寄過的物品等相關資料。
朱安
許羨蘇在京時,魯迅母親要寫信,都是由她代筆,許羨蘇走后,便改由俞芬代筆。魯迅去世后,魯迅的母親便和許廣平通信,老太太去世后,許廣平又和朱安通信。
但令人不解的是,幾十年間,來來回回的所有信件,幾乎都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唯獨魯迅寫給許羨蘇的信,至今仍是「遺失」的狀態。
于是,許多學者都曾推論,這些信件,被朱安銷毀了。
要知道,朱安雖然沒有文化,卻并非一個不懂事的人,她當然知道魯迅的書信對后世來說有多麼重要。
朱安
否則,她不會將魯迅寫給母親的信、許廣平寫給婆婆的信,以及許廣平寫給自己的信保存得那麼完好。
那麼,如此「懂事」的朱安,為什麼偏偏要銷毀魯迅寫給許羨蘇的信呢?關于這件事,始終存在一種說法。
當朱安收到許羨蘇交給自己的信件時,她并不知道許羨蘇的用意是什麼,由于不識字,又不便與他人看,她只能猜測信中的內容。
而鑒于許羨蘇和魯迅的親密關系,在她看來,難保不會有一些「不宜公開」的內容。
倘若當真如此,這些信件一旦公開,極有可能引發她完全想象不到也控制不了的后果,所以在魯迅去世后,她便悄悄將這些信件銷毀了。
朱安
在筆者看來,這種說法,多少有一些牽強。
一來,即便朱安目不識丁,但和魯迅生活中同一個屋檐下多年,如果她看過這些信,不會連基本的「書單」都認不出,如果她認出這是書單,她不會不知道這些資料的重要性;
二來,如果這些信件真的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許羨蘇為何要把信件交給朱安?她大可以自己保存起來,或者寄還給魯迅,再或者自己銷毀掉。
當然,這世間事,有時候真的是玄之又玄。無獨有偶,「遺失」的信件不只是魯迅寫給許羨蘇的,許羨蘇寫給魯迅的回信,如今也不知所蹤。
魯迅
眾所周知,魯迅有保存書信的習慣,盡管後來在「白色恐怖」的籠罩下,曾對一些敏感信件做過清理。
但從存世的魯迅書信來看,家書之類的日常往來,并不在被清理的清單之中。
既然于情于理都沒有銷毀的動機,那麼這些書信,很可能還存在于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里,等待著被人們發現。
而據《魯迅日記》記載,許羨蘇去河北赴任的同年年底,她便和同校的教師余沛華墜入了愛河。同年7月份,許羨蘇還來到上海拜訪魯迅。
當天,魯迅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淑卿來,晚邀之往中西食堂吃飯,并邀喬峰、蘊如、曄兒、廣平及海嬰……」
魯迅、許廣平及年幼的周海嬰
可見,對于許羨蘇的到來,魯迅將自己全家和三弟全家都叫來作陪,不可不謂隆情盛意。
1932年,許羨蘇來到上海待產,周建人將自己的房子暫時讓給許羨蘇夫婦居住。雖同住一城,魯迅卻沒有去看望過許羨蘇。
許多人說魯迅無情,其實,這是魯迅的一貫作風。
當初,好友馬裕藻的女兒、北大校花馬玨和魯迅走得很近,魯迅也常送書給她,後來聽聞她結婚了,便不再送了。
一旦身邊的女性朋友結婚,他便會漸漸淡出她們的生活,在他看來,再多聯系,總是多有不便的。
馬玨
由此亦可看出,魯迅在處理男女關系的問題上,是極為謹慎的,所以絕不會出現在與許廣平熱戀的同時,又和許羨蘇眉來眼去的情況。
後來,許羨蘇給魯迅寫過兩次信,魯迅也都沒有回,直到魯迅去世,兩人都沒再有過聯系。
相較于許羨蘇與周建人一直保持到晚年的師生情誼,她與魯迅這一段大起大落的情感,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了。